“长河泱泱,泽被其广。人之煌煌,莫知其难,吝施稼穑祭东皇。”
“泱泱长河,广被其泽。人之赫赫,焉知其德,功成未为万灵何。”
“河济海涛,地唯天焘。我修我道,维游维遨,独留且待天地交。”
听老师吟毕,我回头问道:“老师,诗中的长河,就是这屯河么?”屯河泾过万里,泽被十余国,是天下最大的水势。只是眼下接近源头,并不见泱泱之貌,只是一川湍急的溪涧,但望着长河流向之处,却自有一股千古不绝的滔滔之势,令人心生敬畏。
老师明知我是多此一问,还是点了点头,又不知为何发了一声轻叹。随即却反问道:“子骞,这诗你能知解么?”
我略一思索,答道:“前两句是说为人者,得富贵而不能兼济天下,居庙堂而不能造福苍生,便算不得成就。”
见老师点头赞许,我略有几分得意,又道:“这第三句,是说天地万物自行其是,我却不能听天由命,但求奋力修为,达成志向。达道者当如天地载被万物,江河恩泽苍生,将自己与天地视为一体,方能领悟无上的境界。只是句中似乎还有深意,弟子尚未领会。”
说完也学着老师神态,转头望北。那是屯河之源,目力致远,只见险峻的童山连绵起伏,群峰与天际交界处,那片白色竟分不清是云还是雪。
正心有所感,却听老师道:“是天命,也是宿命!”
我心中一凛,老师不是向来不信命的么,怎么说出宿命来了,也许是我不能领略老师的心境吧。目光回到眼前,却见远处道路尽头已有人家,约是一处小邑。忙道:“老师,是到河源邑了么?”
“不错,是到了。但愿这里还是一处宁静之地。”听着老师后半句的喃喃自话,我略敛心神,专心赶路。
河源邑只有数百户人家,人口不过两千,原本只是个集落,但此处百姓安居已久,根基已深,便成之为邑。那邑门依山傍水,占尽地利,但只是竹木筑的工事,若是军伍到来,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净,看来只能防范野兽流寇之用。
将近邑门,只见门楼上仅有数名哨卫,衣着不一,兵刃各异,并不像是正规军士,当是乡勇。那些乡勇见我驱车赶来,纷纷起身向这边张望,正想将难免将有一番查问,却见门楼下走出一人,回头向垛上守卫出言交代,就见乡勇又各自闲暇去了。
门下那人已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我看清来人面貌,顿时欣喜喊道:“曾师兄,别来可好?”
待到近前,我停下车驾,下车疾步走上前去。曾师兄却不搭理我,径直走向车旁,行礼道:“弟子曾远,恭迎老师驾到。”
老师只是点点头道:“叔度在此久候了吧?”
不等曾师兄回话,我笑道:“看得出来,不然老师车驾尚远,怎就被曾师兄望见了。师兄,你该不会是张望了一整天吧?”
曾师兄道:“别来数载,子骞真是成长了许多,若是在路上单独遇到,我只怕认不出你来了。嗯,修为也不错,意念已经圆满了,以你的悟性,领悟那关键的一步当比愚兄还要早。不过你这揶揄人的喜好倒还是依旧。”
想到刚入师门时不过是懵懂稚童,跟诸位师兄同门受业,与曾师兄相处的时日最长,却也有三年不曾相见了,今日重逢,果真也有些沧桑之慨,回道:“多谢师兄吉言,不过小弟本该如此,倒是曾师兄你,却丝毫未变呢。”
曾师兄佯怒道:“好你个仲行道,是笑愚兄毫无长进么?”说着促不及防地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马鞭,身形一闪,已跃到了车上。
我笑道:“看来师兄还真没有荒废了身手!”说着也一跃上车,与曾师兄并排坐在车前。老师照例对我的嬉闹视若无睹,一切仿佛还在当年。
进了邑门,马车缓缓行驶,一路行来,乡民见到曾师兄,都含笑致意。这些乡民中能有意念的也没几个,以曾师兄的修为,在天下也可排前列,在此地自然是一枝独秀,受人尊崇是必然的。路上行人稀少,又多是淳厚朴实的农夫与猎户,曾师兄也是一身朴素,我与老师身上在别处略嫌寒酸的衣着在此地倒显得十分惹眼。此邑虽无繁华之貌,却有许多别致之处,曾师兄一面挥鞭,一面对路过的各处所在连连指点解说,听得我颇有些身入佳境之感。正听到曾师兄说道:“此处驿站原是为行商而设,但平常闲置过多,便多了些用处,邑上许多集会与民俗仪式也在此处举办。”
我正在连连点头,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从驿站大门中闪了出来,一边道:“姐姐,我要去溪里抓鱼。”一边健步小跑地往溪边去了。
门后探出一张清秀明媚的面孔,一位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女跟着走出门外,向男童嘱咐道:“姐姐还要喂马,你可小心些,别去水深的地方!”
惊鸿一瞥间,我只觉眼前一亮,这孩子和这女子气势隐隐,明显都有修为在身,那男孩只是初涉意念,而这女子却已达大成。以她这个年纪,能有意念大成虽然也不稀奇,但女子的修为一般都要落后于男子,此女显然有些不寻常,她对我扫过一眼,便又转身进门了,只是掠过的眼神中似乎略带着好奇,想来她也发觉了我等亦非凡人吧。我碰了碰曾师兄道:“这又是什么人?”
曾师兄眼看那孩童从车旁跑过,继续驱车道:“这姐弟二人是前几日刚从外面来的,不怎么与人来往,因此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看样子多半是来避难的。”
我奇道:“避难?师兄何以如此猜测?”
曾师兄道:“外人逃到我邑上避难的时常都有,我只是从二人衣着神态上猜测,倒也做不得数。”我哦了一声,这姐弟二人衣着确实十分讲究,且那女子见到我三人时,神色开始有些戒备,而后似乎又放松了,曾师兄的猜测倒也很有依据。我一念至此,突然却没了接话的兴致。
不旋踵间,车己停在一面石壁之下,只见三间布局别致的木屋依山伴水,门前花木葱茏,屋后翠竹倚倚,时下虽已入秋,此处的景致却颇有些春意。整个院落南面向阳,远离邑中喧闹之处,清静雅致卓而不群,倒是很合曾师兄的性子。
曾师兄指着靠近竹林的那间屋道:“子骞,那屋子是给老师和你准备的,你把行礼搬进去吧,其他事物我已经收拾好了。”我看那间屋子地势稍高,日光充足,其实是最好的位置,老师却只是环顾左右,不置可否。
“嫂嫂不在?”我见房门紧闭,无人出迎,不禁问道。曾师兄的夫人隗氏,乃是屯阳城名士隗老先生之女,当年是位名动公卿的大美人,多少王孙公子梦寐以求,却被名不见经传的曾师兄博得芳心。当时若不是老师与隗老的名声都不小,只怕曾师兄早已五体不全了,是以有人传言说曾师兄隐居山林是为了“木屋藏娇”,此说虽然不着边际,却也算是一段佳话。当年曾师兄刚成亲时,隗氏也与他一同跟随老师左右,对我颇有关爱照顾,是以三年前曾师兄出师归隐时,我更舍不得的反是这位嫂嫂,此时自然也先要问起她来。
“哦,她带着棠儿回屯阳归宁去了,正好邑上近来不甚安宁,我就让她们不忙回来。”
“不安宁?哦,是你信中说的那东西吧。”老师一听,略有所思道:“想到除这凶患的法子了么?”
“这凶怪动作十分迅捷,又只在夜间出没,而且也极其机智,一被发现就立即遁走,搜索诱杀都未奏效。我们只能是严加防范,多发起了一些乡勇,晚间各处巡视。好在受害多是畜类,伤人倒只有一两例,因此并无太大恐慌。”
我叹了一声道:“那真叫曾师兄生受寂寞了!不如趁我和老师都在,帮师兄去了那凶患,也好让师兄一家团聚。”
曾师兄点头道:“我正有此念,只是今日你与老师路途劳累,此事暂寄来日再说吧。”
我天生好奇心重,又最爱寻异猎奇,对曾师兄信中所说的凶恶怪物早就想一睹究竟,跃跃欲试,听曾师兄这么一说,也只好按捺心情,先将行装搬进屋内。
用过餐点,老师进屋歇息去了,我却不知疲倦,扯着曾师兄闲聊,将近来与老师游历天下的经过都道了一遍,曾师兄也听得十分神往,不时嘘唏赞叹,不觉中日已西沉。
我还是按捺不住道:“师兄,你说那怪物爱在夜间出没,我看今日天色睛朗,必有月光,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你我联手收了这东西,以免夜长梦多。”
见我跃跃欲试,曾师兄笑道:“子骞你还是这么急性子!既然你兴致如此之高,愚兄又岂能拂你的意,那今晚便进山探寻一番,虽然能碰上那东西的机会不大,不过我正好也要弄些野味回来,与行商换些衣物和日常用具。”
我一听曾师兄答应,便忙不叠兴致冲冲地地抢着去收拾了随身武器和弓箭绳索之类,向老师说了一声,便催着曾师兄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