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家祖陵
在洛阳城的郊外玉麟山下，有一片郁郁葱葱、雾气缭绕的林子。
柳随风一身素净的窄袖衣衫，黑亮的长发盘起，却不是时下流行的仕女盘，反而更像道士，除了刘海之外，她几乎把后面所有的头发都拧束在一起，虽然没有了昨日的温婉，却也是十分清爽不拖沓。她皓玉般立于林子的入口处，极目远望只觉一片阴森昏暗，但空气却出奇的清新，幽静避世。
不得不说，王家的先祖很会挑选长眠之地。
柳随风从斜挎在肩的布袋中取出一枝绿色的叶，摘下一片送入口中以消解林中对人体有害的瘴气。
这种少人问津的葱郁林子里大多都有天然瘴气，因为树木枝叶过于繁茂，使得阳光照射不进来，那些天然的瘴气雾气自然无法消退。
目光微沉，柳随风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刚想迈步，眼前一花，只觉得自己的布袋附近好像多了样什么似的，定睛一看——手！？
按下心里的可以让汗毛耸立的恐惧感，柳随风机械的转头看去，一张比夏日阳光还要明媚的脸庞便映入了她的眼帘——幸好不单单是一只手，至少还是个人——一个她还算认识的人——可是——
“你……什么时候来的？”对于这个人的神出鬼没，柳随风真是觉得领教够了。
莫悲扬不先回答，反而先送上了大大的笑脸，然后才说：“你来我就来了。”
你来……我来他就来了……
“麻烦下次出点声……”再多几次，是个人魂都会被吓掉了的。
“声音挺大的了，我以为你知道呢。”莫悲扬天真无邪的说道。
……柳随风不想体会他话中的逆向讽刺意思，也不想和他继续这种话题。
“你来干什么？”这才是最关键的。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啊！”莫悲扬依旧是一袭白衫，手中依旧是那支碧玉箫，整个人依旧是俊美飘逸，清雅玉润。只是说的话就有点……
“你不是说了不想让我干涉你吗？那你还送上门来？”昨日的承诺他忘了，她可没有忘记。
“我送上门来，你可以不干涉我啊。”莫悲扬说得理所当然。
柳随风气结。
“那你是想干涉我咯？”她柳随风虽然最不喜欢干涉别人，但是更加不喜欢别人来干涉她。
莫悲扬看着柳随风渐渐冷下的面孔，越发笑得美如花儿。
“不是干涉。”他立即反驳掉了她的猜测。“是加入。”
不是干涉是加入？
柳随风花了些时间来消化他的话。张嘴刚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莫悲扬却先一步开口提醒道：“不要忘记你的承诺哦。”
承诺？是啊，昨晚她是给了一个永远不会干涉他的承诺！但是……前提是在他没有干涉到她的时候才对啊。
柳随风觉得和这个看起来很完美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需要比平时多上好几倍的空气。抬头看了一眼蒙蒙亮的天空，知道时间所剩不多，于是她只能无奈妥协了。但是，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
“林子里有很多机关，墓里也多的是暗器，你是刚刚扬威天下的无暇公子，大好的前程何必赌在这里呢？有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
“多谢柳姑娘提醒，在下定当万分小心，决不辜负柳姑娘的厚爱。”
两人脸上都同时堆出了笑容。不同的是，莫悲扬的笑貌似发自真心，柳随风的笑确实流于表象……
柳随风没好气的递了一片解瘴气的叶子给莫悲扬，然后便抬脚走入林中。
林中的整体光线并不像自入口处所见的那般昏暗，望眼所及的树木大多都有半人粗，树皮上长满菌菇青苔，杂草野藤遍布，幽静到犹如荒山野林，无人过境般到处可以听见鸟鸣啾啾的声响。
但是，这里毕竟是天府王家先人的长眠之地，从林子的入口开始，还是有一条席宽的青石板路铺延而入，尽管因为长时间无人踩踏，从青石板的缝隙与裂纹处都长出了一株株生命力旺盛的小草。
“唉，王家的子孙真是不孝啊。祖陵都没人好好的打理。”
柳随风双手抱胸，悠闲缓行，像在游玩般四处观望，边走还不忘开口长吁短叹两句。其实她这么说也只是单纯的想损一下口德，并不是真的觉得王家的后世子孙不孝顺，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天府王家的祖陵四周机关密布，正陵还是由兵器世家天兵堡亲自打造的，机关重重，哪个子孙会吃饱了没事做，三天两头跑来过世长辈们的长眠之地打扰呢。
莫悲扬从入林开始便面带微笑跟在柳随风身后，明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而已，但善解人意的莫悲扬还是一本正经的附和道：
“是啊，要是以后我的子孙如此不孝的话，那我干脆从棺材里爬出来吓死他们算了。”
“……”
有人在跟他说话吗？
柳随风侧过脸，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更在身后的白色身影，暗自做了个鬼脸，决心这一路都不去理他，要让他好好体会一下‘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下场。
呃，好像不对，这么说她不就成了‘冷屁股’吗？不恰当不恰当。
但是，他那张俊逸的‘热脸’为什么还会贴过来呢？
昨夜明明说好了让她永远都不要干涉他的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他应该理解得比她透彻吧，那他又为什么跑来干涉她呢？难不成他要那个承诺的目的就是可以让她不干涉他来干涉她？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低着头苦思冥想，沿着青石板一路走下去，一步，两步……头也不抬的走着走着，忽觉得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肘。
不是觉得，是真的有人拉住了她。
“干嘛？”她的口气很不好，然后动作很大的把手肘收回。
莫悲扬也不在意，基于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考虑，他在说话前，首先送上了一个清雅绝伦，气度非凡的包容微笑，然后才用手指了指左边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说道：
“应该是这条路吧！”
柳随风看了一眼向前无限蔓延着的青石板路，又看了一眼莫悲扬所指的小径，顿时明白了他所说为何。
王家毕竟不是泛泛之辈，为了自家祖陵的安全，自然是多用了几个心眼儿了。
向前延伸的青石板路不过是个幌子，如果‘贼人’像她一样不注意路边的情况时，便很有可能继续向前走去，然后，离祖陵越来越远……
柳随风狐疑的扫了一眼莫悲扬，心中的疑团渐渐变大，最后，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和他在三天前可以说是素不相识。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不加阻止，临了竟然还出手帮了她。她是世人口中作孽无数的妖女哦，他这个武林正派不是更应该对她避之而唯恐不及吗？她来侵入别人祖陵，他不是应该竭力阻止吗？
这件事实在很奇怪。
“那你为什么要叛离千华门？”
对于柳随风的问题，莫悲扬微笑着不答反问。
“……”柳随风微蹙娥眉，第一次正色直对莫悲扬坦荡的双眸。“我若说是为了重获自由做好人，你信吗？”
“信！”莫悲扬毫不犹豫回答道。
他的不犹豫让柳随风一怔，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恢复。
“可做为好人的你又为什么会削断王冲一指，抢他祖传玉麟佩到这里来……”莫悲扬适时挡住了就快说出口的‘盗墓’两个字。
聪明如柳随风，她自然想到了莫悲扬接下来会说什么了。当下一扬眉，耸了耸肩，口中无谓道：“这不算在做坏事吧。”
“原来侵犯别人家祖坟不是坏事啊。”莫悲扬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模样看起来倒有十二分的真诚。
柳随风岂会听不出莫悲扬话中的意思，立刻回道：“坏与不坏，我自己知道。莫公子若觉不妥，请回便是。”
柳随风冷下脸孔开始赶人。但是莫悲扬却丝毫不介意她的冷面，依旧笑容灿烂，好看的唇上下无声比了比‘承诺’二字，便越过柳随风率先走入小径。
……见过不识抬举的，没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
这是柳随风对莫悲扬的评价。
深深的呼出一口肚中废气，柳随风暗下决心这一路再也不和那个看似雅致的男人说一句话，一个字也不！
但是，看着他体贴的为她拨开小径两旁的杂草时，柳随风又不自然的对他笑了笑。
突然，柳随风只觉脚面一绊，她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莫悲扬眼明手快搂住了她的腰际，将她拨正，柳随风还未做出反应，只见四面杂草很诡异的无风自动，林中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呲呲’藤茎滑动的声响。
几十条胳膊粗的绿色藤蔓看得见生命般向她和莫悲扬站立的地方飞弹过来，周围的树木很灵异的在地面上移动，仿佛想要把他们困在其内似的，莫悲扬脸色一正，完全没了先前的玩笑模样，他赶忙拉过柳随风护在身侧。
柳随风不解的看了一眼古怪的莫悲扬，径自甩开他的手，由最近处捡起了一根细长的树枝，然后仔细观察着每一种在她眼前非自然移动的植物。
粗茎藤蔓如网般射向两人，莫悲扬的轻功柳随风是早就领教过了的，但是，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只觉得他在飘动的那一瞬间，仿佛世间再也没有比他还要轻盈的物体般，不可否认，此刻的他是自由的，无法被捕捉的，就像她一直很崇拜的风一般……
柳随风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倾羡，敛下心神继续在移动的千藤百树中寻找罩门。
但是，如今的她毕竟已经是今非昔比，只是简短的几个闪避动作已经占去了她的大半心神，终于在闪躲不及的情况下，她被一条比她手臂还要粗壮的藤茎缠住了腰，扯向空中。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令柳随风感到了不适，她的人被抛到了空中，藤蔓把她的腰腹越缠越紧……
“柳姑娘！”莫悲扬左闪右躲，轻易的避开漫天藤蔓的同时，不由担忧的喊出了声。
柳随风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手中的枝条简直就快被她握断的时候，终于皇天不负，让她看到了这个奇门阵的生门，也看到了生的希望，但是，单凭此刻的她却很难做到。她看到身手敏捷的莫悲扬还有他目光中毫不掩藏的透露出的担忧……在最后关头，理智还是战胜了面子，暂且将刚才腹中信誓旦旦的誓言搁下，用尽全力对莫悲扬说道：
“莫悲扬，你接住！”柳随风将手中的树枝抛给了他后，继续喊道：“看见你正前方那棵树杆上长着红色菌菇的丑树了吗？用你手里的枝干捣入它的树根——啊——”
话音刚落，那藤蔓便越加疯狂的甩动她，柳随风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变成了重重叠影，胃里更是如翻江倒海，好在她没有吃早食的习惯，否则现在应该会全数吐出来的吧。
模糊中，她看到一抹潇洒如风的白色身影从她身旁掠过，然后她便被那条迅速抽回的粗壮藤蔓以惯性抛上了九重天外……她武功尽失后，还是第一次‘飞’得这么高。
柳随风仰面被动的看到蓝天，被动的接受树枝的扫刮，她本能的护住了脸，等到了最高极限的时候，她又被动的感觉自己的身子迅速降落，被动的再次接受树枝的扫刮，她提早闭上了眼睛，不想让一会儿的血腥震动破坏了她看到的尘世最后一个画面……
想象中的血腥剧痛并没有到来，柳随风反而觉得自己降落的速度正在渐渐减缓……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小缝……
莫悲扬如神般莹彻无暇的逆光圣洁微笑震动了她的心房。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柳随风想起了他此时的笑容，依旧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种劫后余生的温暖……而他莫悲扬便是给她这种‘温暖’的人。
莫悲扬轻柔的将怀中的女子放下，欣喜的发现她没有释放出任何排斥的讯息。
先前还地震树移的林子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除了那棵被捣穿树根的‘丑树’外，其余的树木全部都已经回归原位了。
莫悲扬打心底里赞扬眼前这个女子的聪慧。
两人如若无人般（本来就没有旁人，呵呵）目光纠缠，莫悲扬满面明媚，柳随风面露困惑……这个幽静的世界直到莫悲扬身动的那一刻为止都是美好的。
柳随风只觉得莫悲扬的目光忽然偏移，在她还没有转头看个究竟的时候，莫悲扬已经身随心动，一闪而去了。
一个如盆般大小的鸟巢因为先前的混乱而倾巢落下，莫悲扬白衣飘扬，几个借力转身便将十几只从巢中散落的雏鸟安全的接回巢中，然后，莫悲扬轻巧的回到地面上，想将整个鸟巢拿到柳随风面前现一下宝后，再放回树梢上，可是，他只是低头看了鸟巢中一眼，便全身僵直，面色惨白……
柳随风正在感叹原来自己和一窝雏鸟的生命价值是一样的时候，只见永远从容的莫悲扬突然容色一变，目光严肃的盯住他手托鸟巢，身子一动不动……
怎么了？难道那些雏鸟还是死掉了吗？
怀着这个猜测，柳随风踱步来到莫悲扬身前，踮脚探过脑袋向鸟巢中一望……切，她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一条同样被先前的震动吓傻了，现在正抬头吐信对着他的青蛇嘛，况且还是一条很有危机意识，连口前的美食都吓得忘记吃的可爱青蛇而已，大少爷他有必要表现出一副面如死灰，呼吸困难的样子吗？
随手一探，柳随风一把抓住了鸟巢中盘曲着的青蛇，把它拿到面前观望。
莫悲扬像再一次受到了惊吓般，倒吸一口气，恐惧并崇拜的目光洒满了柳随风一身。
“挺可爱的啊。又没有毒，你怕什么？”
柳随风说得理所当然，莫悲扬听得心惊胆战。只是用眼神请求柳随风赶紧将她手中的东西处理掉，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柳随风瞧着好笑，但还是很仁慈的将那条青蛇放回了草丛。
莫悲扬这才如被解穴般，活动开来，他恢复活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他好不容易救下来的鸟巢递到柳随风怀里，然后两只手不停的在他纯白的衣袍上擦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与那么恶心的东西如此接近般，嘟起了嘴转身就走……
“喂，这个怎么办？”她可是没有能力再把它们送上树的。
对于柳随风在身后的提问，莫悲扬仿佛没听见般兀自擦手缓行。柳随风左右为难的看着手中缩成一团‘嗷嗷’直叫的小东西们，再看看全身笼罩阴霾的白色背影……无语了。
原来这就是千音山庄‘无暇公子’的死穴啊，还真另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