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下承诺
柳随风负手缓行。
她微笑着走在被月光笼罩的昏暗街道上,呼吸着夜晚格外清凉的空气,闭上眼睛感受人生中的第一次宁静。
现在的她武功全无,身无长物,连唯一值钱点的神风也被她指使走,去为那个息若离保驾护航了。何谓孑然一身,柳随风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个很好的写照。
夜风来袭,吹动了屋顶瓦檐上的点点尘埃,连店铺门外的旗幡,也飘然而动。
柳随风依旧闭着双眼,她伸出右手,张开五指,默默感受着大地之风不可捕捉的神奇。
风,乃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
她喜欢风的自由,喜欢风的品格,更加喜欢那种无法被捕捉的感觉。
独自一人走在空寂的街道上,柳随风忽然感觉到后方有人,猜不到来人到底是何时开始跟随在后的,只能暗叹了下‘今非昔比’,她才缓缓向后转身。
只见莫悲扬白衣翩翩,黑发飘动,在银色月光下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光般的圣洁。
柳随风冷眼看着他,再也伪装不出之前的温顺笑容,没有了笑容的玉瓷面孔看上去多了几十分的冷。
“还是这种神情最像你。”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莫悲扬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空灵。
是了,她竟然忘记了还有一个麻烦没有解决呢?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琢磨他话中的含义,淡然无奈的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柳随风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他只是出于同情而帮她的。世上从来没有无私的帮忙,最起码,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莫悲扬听到她的问话,也不回答,只是莫测高深的盯着柳随风冷淡的面容。
“大恩不言谢,莫公子想要什么?”
等不到回答的柳随风再次开口询问。
对于莫悲扬,柳随风知道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该知道的他应该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估计他也想到了,就算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说实在的,莫悲扬这次的确算是帮了她的大忙,所以,只要他提出她能够办到的条件,她十成十都会答应,毕竟有恩不还,收礼不谢总不能让人彻底平静的。
可是,莫悲扬依旧不回答,也不说话,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分毫,就那么像盯着几十年不见的情人般凝视着她。
柳随风被看得有些浮躁了。她不想将时间过多的浪费在等待他的答案上面,于是,自发说道:
“我武功尽失,又背离了门派,且身无长物,莫公子想要什么,我大概能够猜到了。”
莫悲扬依旧嘴角上扬,清雅的面容微微一动,示意柳随风继续说下去。
柳随风叹了一口气,惋惜的说:“只可惜,你想要的东西如今并不在我手中。”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莫悲扬终于开口。
“当然,你是要‘紫背龙牙’。只可惜,现在它真的在其他人手上。”柳随风脸上挂出一丝苦笑:“但若莫公子执意想要的话,我也有办法能够给你就是了,但要过一段日子。”柳随风用‘欠债人’对‘债主’的委婉口吻说道。
听了柳随风的一番诚恳之言,莫悲扬再次选择沉默。他垂下头,缓缓踱步至柳随风身前两尺处,清风明月般的眸子再次袭上了柳随风。
“我……不要‘紫背龙牙’。”他淡淡道。
柳随风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解,刚想发问,只听莫悲扬柔和,却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只要你一个承诺。”
承诺?柳随风怔住了,但转念一想,倒也无不可。虽然这样会让她时常惦记着,但莫悲扬肯让她欠份人情,也算是各退一步了。
“什么承诺?”柳随风当即问道。
莫悲扬收起了雅致的笑容,慎重的对上柳随风的眸子,缓缓说道:“无论今后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干涉我。”
无论今后他要做什么,我都不能干涉他?
柳随风将莫悲扬的话反复在脑中盘算,觉得这个承诺实在是少见的好承诺啊。
对于‘干涉’一词,她向来都是比较被动的。也就是说,向来只有别人干涉她的生活,而她也深知被人干涉时那种能够把人逼疯的不愉快感,她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将她遗忘在角落中,让她自生自灭,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主动去干涉别人呢?更何况,现在的她,还有什么能力去‘干涉’?
呵呵,光是想想就觉得无限不可能。
莫悲扬见柳随风怔住,便出声提醒道:“怎么样?你愿意给我这个承诺吗?”
柳随风感到有些糊涂了。一时间心思飞转,还是搞不清楚莫悲扬的用意。但是,如果仅仅是这个承诺的话,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对她不利。
于是,在莫悲扬期待的目光下,柳随风试探性的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可以。”
得到答案后的莫悲扬像个孩童般给了柳随风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
太可疑了!
柳随风迅速别过脑袋,目光定定落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将先前的承诺又在脑中翻腾了一圈,确定没有糊涂答应什么奇怪的事情后,才稍稍安心了点。
“那今晚就这样,柳姑娘早点休息,后会有期。”莫悲扬说完,笑得十分纯真。
……纯真到将他两颊的浅浅酒窝都献宝挖出来了。
可爱是挺可爱的,但是……非礼勿视!
柳随风意识到自己看跑题了,当下也挤出一丝伪笑,拱手作了一揖,说道:“后会有期。”
从此天南海北,最好一辈子不要有期。
“好。请柳姑娘勿忘承诺,告辞。”
莫悲扬说完,便潇洒举步离开,但是柳随风还是听出了他有意无意的着重说出的‘承诺’二字。
可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对着莫悲扬月下的光辉背影,高声表态道:
“莫公子请放心。我发誓,就算今后莫公子杀人放火、谋权篡位、勾结乱党、强抢民女、始乱终弃、背信弃义等等,我也绝对不会做出一件干涉莫公子的事情。”
“……”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到,莫悲扬的背影竟然没有受到丝毫打击,依旧伟岸圣洁。
倒是柳随风有些诧异自己的幼稚言语,当即便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早在两年前遇到这个‘无暇公子’的话,她会不会就不这么偏激,偏激到用生命做赌注脱离背景。会不会换一个大众比较能够接受的方式呢?
试想……女魔头遇上无暇公子,摄于其光辉正气,立志改邪归正,为武林造福,最终成就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千古佳话也不失为一个江湖中茶余饭后的劲爆话题呢。
“呵呵。”
被自己的古怪想法逗笑了。柳随风心情大好,望月微笑,眼神却有些游离。
她自私的选择了一个人背叛,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不是会真如想象中的那般叫人期待呢?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真正的柳随风。一个不会武功,没有家世,也没有一技之长的普通女子了。
梦寐以求的日子啊……可是为什么还没有开始,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些许寂寞呢?
五月初六又是新的一天,暮光还未刺破云层,天府园内便人声闹腾起来。
息若离失踪了。
她在江湖中半数英雄豪杰的集体‘照看’下失踪了。
平时心气甚高的掌门、帮主们有的愤怒,有的心灰,有的伤怀,有的费解,有的恐惧,有的羞愧……总之,都构成了一个他们请辞的理由。
天还未亮,世界依旧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的时候开始,便陆续有三三两两的江湖朋友来到主家的院落请辞,任天府园的管家如何挽留,他们都打定了主意要离开。
昨日的一战,于江湖而言是一页新的历史。
千华门确实有统一苗疆的实力。单是华千枫手下的几个堂主,便已经压得他们中原武林各派好大一截,门主华千枫的武功有多高,实在叫人不敢想象。如果最后不是千音山庄出手的话,他们中原武林一脉,恐怕无一人是千华门的敌手,到时候可就不是一句‘丢人’可以混过去的。
千音山庄凭借天外之音扭转形势,大快人心的同时,也使他们中原武林摆脱了‘丧家之犬’的恶名。照理说,他们应该对千音山庄中的那位隐形高手感恩戴德,敬佩崇拜……可是,还有一项不得不说的是:昨日战后只粗略统计了一下,他们这边,有二百三十人受了外伤,五十二个人受了严重内伤,还有四、五个人口吐白沫,昏迷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各派都是用担架把人给抬出天府园的。这样的惨况……他们实在无颜说胜,更无胆去崇拜,去敬佩啊。
昨日虽胜尤败,到最后,竟然连息若离也给神鬼不知的弄丢了,是个人都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吧,于是乎——
“天凌帮有负重托,实在再无颜面叨扰,后会有期。”
“赵帮主……”老管家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天凌帮的赵虎便抱拳离去。
“我家门主夫人不幸惨遭贼人毒手,门主伤心欲绝,请恕他不能亲自过来请辞。”
“宁大侠言重了,是天府园护人不周,请……走好,劳烦转告贵门主,来日若有差遣,天府园愿为效劳。”老管家说完后,对五凤阁掌门坐下第一大弟子深深一揖。
“多谢。”
“独龙山庄就此告辞。”
“……请!”
送走了好几拨人后,天府园的老管家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后,便回到堂内,来到失魂落魄端坐在红木椅子上的王鹤尘身旁,小声叫唤了一声:
“老爷,都走了。”
“……”
王鹤尘发髻松动,额前荡下了好几缕花白的发丝,衣衫松垮,颧骨高凸,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几岁般整个人毫无神采。
老管家见状,不禁暗叹了一口气,想来想去,还是开口安慰道:“老爷,您别这样,少爷他福大命大,说不准他只是少年人心性,在外面多玩了两晚,不会出事的。”
“……”
王鹤尘原本憔悴面无表情的脸,在听见‘儿子’这两个字的时候,又是一皱,用已经泛出浅浅老人斑的右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脑袋。
他的独子王冲已经失踪两夜了。
正如昨日千华门妖女宁六扇所言,他们确实抓了天府园内的十二位客人,被杀了六个,剩下的全被那个无垢门的首徒,名叫神风的男子所救,都陆续在昨日战后回到了天府园内与自己的门派会合……可是……他的冲儿却不在那六人之中。他已经派出所有的弟子到处找寻,洛阳城总共就这么大,城内百姓又有谁会不认识天府王家的大少爷王冲?可是,就是在这么多人的注目找寻之下,还是音信全无,这叫他怎能不担心?
正揪心伤感之时,从门外传来了几声高昂的喊叫声:
“老,老爷!找到少爷了!老爷,你快出来,找到少爷了!”
王鹤尘颓废的浑浊双眸立刻一亮,人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与一旁的老管家对看一眼后,手提前袍便跑了出去。
跟着领路的下人,王鹤尘来到了天府园的大门口。
他到的时候,只见门外围了一圈的人,探头探脑,不知道在指点些什么,他心下又是欣喜,又是紧张,生怕看到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大受打击的一幕。
王冲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右手抱着左手于胸前,双腿僵硬蜷曲着,衣襟上下一片暗红,全身皮肤却又是诡异的青紫,一看便知是中毒后痉挛之相。
王鹤尘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如风中落叶般无力蹲下,颤抖的伸出手,探向儿子的鼻息……
还好,虽然很弱,但还有呼吸。
“大夫!快找大夫!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大夫——”
几近疯狂的,对着一旁看热闹的人群狂吼一声,王鹤尘将全身青紫的儿子搂入怀中抱起,一块以血为书的破布从王冲的怀中缓缓滑出,飘落而下——
黄口小儿口无遮拦,在下代为管教,削去一指以示薄惩,另借天府王家传世玉麟佩一用,今后若有机缘定当归还。
……
血书内所提及的玉麟佩是王家的家传之玉,也是王家历代先人寝陵的半把钥匙,对其王家而言可谓意义重大,但对于外人来说,那不过就是一块年代久远的玉佩罢了。除非那狂徒有侵入王家祖陵的企图,可是,全天下又有谁不知道,天府王家祖先寝陵中的机关是兵器世家天兵堡的设计,一般人别说是进入,就算要靠近也几乎没有可能,天兵堡制造的机关是何等精妙,如今就算有了玉麟佩,也最多能够进入寝陵的第一道门而已,难道说那抢玉麟佩的狂徒只听说玉麟佩可以打开王家寝陵,却未听说打开第一道寝陵之后,九九八十一处机关暗器会同时启动,最后还有一道坚硬如玄铁的断龙石壁吗?
王鹤尘见爱子归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定下了。
在安排好大夫诊断,并吩咐下人好好照顾看护以后,便让管家挑了五十几名身手矫健的弟子,然后王鹤尘亲自带队,往王家祖陵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