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鬼手六诛
他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者，黑衣白发，面色阴沉，双眼细长微微上斜，五官处处透露着古古怪怪，风自他背后吹来，白发飞散，他用来束发的竟然是一根艳如鲜血的红色缎绳，红白相间煞是妖艳。
“……鬼手……六诛？”
无知先生秦苏一语道出了老者的身份，众人大惊。
“哈哈，正是老夫。小娃娃们，不知先前的鼓是谁敲的？千音山庄竟然到现在还有能敲出如此功力的千音谱之人，老夫倒想见识见识。”
‘鬼手六诛’风宁伯诡笑苍白，上斜阴沉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圈后，直接越过莫音飞，落定在莫悲扬身上。
可能是与众人一样中毒的莫悲扬从容不迫的表现与众人不同的缘故吧。总之，风宁伯第一眼便锁定，并确定了他的答案。
“你敲得很不错。”风宁伯不知是真情假意的夸奖道。
“多谢。”莫悲扬众生平等的回答。
“你会的可比那个名正言顺的庄主娃娃多多了。”风宁伯言指莫音飞。
莫悲扬还没有做出回答，只听莫音飞先忍不住开口道：“你说够了没有。”想来风宁伯肯定是知道他的这个死穴，故意捅破的。
“咦？庄主娃娃竟然还能说话？可比老夫上一次所见时，修为提高了不少呢。”
“你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风宁伯从祭天鼓上跃下，动作轻灵一点不像个七老八十的人，只见他阴邪笑着，慢慢走近莫音飞与莫悲扬。
“老夫要杀你，当年又何必在你身上下毒呢？怎么样，半年疼一回的滋味可好受？”风宁伯有意挑衅莫音飞。“不过，现在看来，老夫当年是选错人下毒了。选你这个只会半截‘千音谱’的人，你当然无法用它与我交换解药了……”
风宁伯阴阳怪气的说着，边将目光转到了莫悲扬身上。
“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把‘千音谱’交给你的。”莫音飞见‘鬼手六诛’将视线转向莫悲扬，心下不由一颤，生怕他要给莫悲扬下毒般赶忙说道。
原来，在莫音飞少年接管千音山庄之时，‘鬼手六诛’已经去过，并在当时年仅十九岁的莫音飞身上下了一种慢性剧毒，每半年会如骨生刺般疼痛一次，且伤心伤肺，而他给莫音飞解药的条件就是让他奉上‘千音谱’，直到今年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莫音飞依旧不肯屈服。
千音山庄请归云楼协助封锁了这个消息，所以，江湖中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之外便再无人知晓。
莫悲扬看了一眼莫音飞愤怒的侧脸，他知道以音飞的个性，就算‘鬼手六诛’真的将他毒死，他也决计不会将千音谱交出，更加不会接受用千音谱换回来的解药，可是……
“哼。”风宁伯对于莫音飞的愤怒显得有些不屑：“那老夫只好换人试试看了。”
说着，将阴险的目光再次投在一旁失神中的莫悲扬身上……
“云庭……寂——露……霜华——梧桐树下——蔽月……寒鸦……”
声调软软，鼻音甚重的声音自台阶处断续传来……
‘鬼手六诛’听到那几句词后，背脊猛然一僵，眼珠转动数下，缓缓收回了已经探向莫悲扬的手，朝石阶望去。
柳随风一手扶着护栏，微微气喘爬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上来后，她习惯性的在人群中开始寻找莫悲扬的身影，脚下毫不犹豫便向他走去。
“是你！”风宁伯说。
柳随风一边喘气一边点了点头，在他和莫悲扬身旁站定。
“你来干什么？自己的事都没解决，还有闲空到这里来管闲事？”风宁伯显然对于柳随风的突然出现十分不满，说话时连个笑脸都不肯赏一下。
好在柳随风也不介意，大大呼吸一口空气后说道：“没碍着你吧。”
她这一句话挑衅意味明显，风宁伯当即脸色又冷下几分，但想来他也是成名江湖的老前辈了，自然不能和一个女娃娃争辩这种事情，生硬的将手伸出，冷冷道：“给我。”
风宁伯莫名奇妙说了一句‘给我’，使得在场众人均不明所以，柳随风微笑着从斜挎布袋中左翻右找，终于托出了一条白扎扎的手帕，手帕上细细密密的秀着两三行草字，草字内容便是她先前爬上台阶时所吟诵的词句：云庭寂，露霜华，梧桐树下，蔽月寒鸦，瑶池仙人借月下，风伯起舞显韶华。
她得意的将手帕在风宁伯眼前晃了两晃，又牢牢攥到手中，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口吻说道：“给你也可以啊，用解药来换嘛。”
“你要什么解药？”风宁伯老眉一挑，问道：“你的，还是他们的？”
柳随风无畏的盯紧风宁伯满是算计的眼睛，将手中帕子仍给了他，坦然一笑道：“凭这个就能换我的解药吗？我要他们的。”
在这个世上，‘噬魂蛊’的解药可以与沧海月明珠的价值媲美，当初她可是用‘紫背龙牙’才换来了一个，她就不信仅凭这块陈年破手帕能再换一次，所以才想干脆做个好人替她的‘饭友’要解药的。
风宁伯单手接过飘飞而来的白色手帕，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后，才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抬首看了一眼这个做事总是让他出乎意料的女娃娃。
他到现在都没忘记当初她是带了一个怎样丑陋的男娃娃闯进他的鬼谷，武功高得可怕，如入无人之境攻入了他的炼药房，用千华门至宝‘紫背龙牙’与他谈条件……然后，她又是怎样将自己的一身武功尽数传给了一个地位低下，甚至连话都不能说的鬼奴……
整个世界一下子静得可怕，无声的风拂过流云，穿行天地……
“咦？好像能动了。”
“是啊，毒好像解了。”
肖玉明和李玉容感觉到周身变化后便出声提醒，所有人都摆脱了先前无力眩目的感觉，内息渐趋平稳。
柳随风知道他们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尽管她一直盯着风宁伯都没有看到他是如何解毒的，内心不由得对他的守信与本领生出了些许敬佩。
“多谢。”她由衷道谢。
“哼！”风宁伯不领谢，反而对她嗤之以鼻，口中阴阳怪气的说道：“你的一身功夫都传给那个鬼奴了，竟然连唯一的解药也给了他，现在还跑到这里来做好人，女娃娃果然是华千枫教出来的好徒弟，心计未免太重了吧。”
“……”柳随风的脑中有些空白……
这个糟老头子……说什么？
……这是什么世道？她一生中难得做了两件好事，在恶中之恶的‘鬼手六诛’眼中竟然是‘心计重’？有没有搞错啊——他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竟然还敢如此评价她？
就在柳随风要为之不负责任的话语引发暴怒的时候，莫悲扬自她身后及时走出，只见他默默走至风宁伯身旁，儒雅的身形站定后，便对着风宁伯深深一揖，有礼的说道：
“请老前辈高抬贵手，把解药给她。”
莫音飞与肖玉明等人对望几眼，对于莫悲扬莫名其妙的举动都表示出了不解。
柳随风听到他说这话，顿觉心脏停跳了一拍，她郑重拉住莫悲扬，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大可不必如此，但是，莫悲扬像是下定决心般，只看了她一眼，便将她的手推开，继续与风宁伯对话。
‘鬼手六诛’风宁伯意外的看了他二人一眼，毕竟他也是被‘情’字困住了大半生的人，这二人的意思他还看不明白吗？当即他便扬起了微笑，精光算计的老眼对上莫悲扬坦荡的双眸。
“那你能够为她给我什么做为交换？”风宁伯的话中透着诱导的意味。
“你要什么做为交换？”莫悲扬顺着他话问道。
“……千音谱！”风宁伯开门见山的提出要求。
其实，这个要求提出或不提出，风宁伯早就已经料想到答案了，之所以他还是提出了，就是想看看这个男娃娃到底会为了她挣扎到何种程度。
“哈，老贼你就别做梦了。千音谱是绝对不会交给你的。”
千音山庄武管家肖玉明率先回绝道，语气中不乏嘲笑风宁伯异想天开的意思。
“好，我给你千音谱，你帮她解毒。”
“……”
莫悲扬清爽的音滑过众人耳膜……全场瞬间肃静，就连穿行天地的风亦停止了般……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应这个突然。
风宁伯也愣在当场。
莫音飞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耳膜‘嗡嗡’直响，紧接着无边的怒火充满了他的胸膛，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混账的言语来形容这个混账的人。
自从他接任了千音山庄的庄主之位后，承受了多少来自外界的各种嘲笑与轻视，而他的叔叔明明有足够的能力，却始终不愿担起责任，放任他一个人透支气力来管理千音山庄，而如今他竟然又为了一个女人要交出‘千音谱’，莫音飞觉得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只见他脸色铁青，一副恨不得要将莫悲扬除之而后快的表情。
柳随风心头鼓动不停，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知道不能让事情再继续扩大下去，她相信，莫悲扬既然说到便一定会做到，他是真的想用‘千音谱’来换她身上‘噬魂蛊’的解药，但这个结果并不是她乃至所有人期望的……
柳随风美眸微转扫过众人的脸色，最终定格在莫音飞愤怒的脸上……
“哈哈哈哈。”柳随风突然对着莫音飞大声笑出，表情活泼，她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狂拍莫悲扬的后背，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说道：“莫悲扬你赢了。你们庄主听到你要交出‘千音谱’后的表情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有趣，哈哈哈哈，他不会当真了吧。”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众人刚从一个吃惊的坑跳出，转眼又掉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坑。
柳随风抬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来到莫悲扬前方，见他张口还想说话，便赶忙快他一步说道：“行了，行了。你们庄主已经被你气得肺快炸了，见好就收吧。”
她着重强调了‘见好就收’四个字。
莫悲扬见她一脸认真，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对于她这么做的目的却不是很了解。是为了不让他与音飞他们反目？还是为了不愿与他牵扯太多？莫悲扬绝不希望是后者。
“老头，你不会也当真了吧？”柳随风稳住了莫悲扬后，转攻黑衣白发的风宁伯。
“他说的是真话，老夫为何不能当真？”岂料风宁伯亦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开口反驳道。
柳随风扬了扬眉，坚定道：“他说的不是真的。真的在我这儿。我要用来与你交换的东西，可比他们千音山庄的‘千音谱’要好上不止百倍。”柳随风故意说话卖了个关子。
风宁伯用质疑的目光扫视着一脸神秘莫测的柳随风，等待她的下文。
柳随风见他将信将疑，便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只见风宁伯原本不见波澜的脸上露出了几种复杂的神色，由震惊到愤怒，愤怒到困惑，困惑到欣喜……
“今晚二更，城南松翠林。”
风宁伯与柳随风像是达成了某项协议般。风宁伯离开时神情愉悦……柳随风也笑得十分欢喜……
唉，‘感情’如果能够进入兵器排行，肯定能够打败世间所有锋锐武器位列兵器之首。柳随风如是想道。
刚回过神，便对上了肖玉明询问的眼神，接着便听到他很八卦的问道：“你和他约在二更做什么啊？”
柳随风大方一笑，慢慢凑近肖玉明渐趋紧张的黑脸，正经的说：“……幽会。”
“啊？”
肖玉明满面通红，还想继续说话却被李玉容捂住了嘴。秦苏则用审视的目光上下左右将柳随风看了一遍。
“幸好这位姑娘出手相助，否则我们今日便着了那老贼的道儿了。”秦苏堆出了招牌笑容，率先抱拳道谢。
柳随风知他道谢是假，问话是真。可惜小姐她现在没有心情和他玩文字游戏：“不用谢我，那老头本就不想杀你们。”
如果‘鬼手六诛’想杀人的话，肯定能够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下一种无色无味却能够叫人立刻死去的毒，就像帮他们解毒时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毒死。这个道理，她不相信这里的老兄们想不透，于是不想和他们兜圈子，直接绝了他的后话。
秦苏愣了一愣，但归云楼的无知先生也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物，只听他接茬儿道：
“他是不想太快杀我们，并不是不想杀我们。若不是姑娘及时赶到，恐怕我们现在也离死不远了，还是要多谢姑娘的。”
柳随风诧异眼前这个迂腐味道很浓的男子竟然是属于激辩型的，与他对望一眼后，便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谁会为了不接受别人的道谢而与人争辩呢？随他谢好了。
“在下归云楼秦苏，敢问姑娘？”秦苏自报家门，有礼相问道。
“原来是无知先生秦苏，幸会！”毕竟也在中原行走一段时日了，该守的礼貌柳随风还是懂的，当即也虚与委蛇一番：“小女子无垢门柳随风。”
“柳随风？哦，就是当日唯一不避闲言，入园探望息若离的那位白衣爱笑的柳姑娘啊，怎么没听说过，华千枫还有姑娘你这第六个徒弟？”秦苏立刻便想起了王家守卫的那一番言语和‘鬼手六诛’刚才的话。
柳随风微微一笑，对秦苏提出的关于息若离和华千枫的敏感话题不加解释与评论，径直走向莫悲扬。
两人对望片刻后，柳随风率先偏移了目光，浓浓的鼻音缓缓溢出：
“你的箫我落在先前的饭庄了，回头要是找不到了的话，怎么办？”
莫悲扬喉头上下滑动，良久后开口说的话依旧那么温和那么包容。
“落了就落了，没关系的。”
“还是去找找吧，说不准掌柜会帮着收起来的。”
柳随风说完后，莫悲扬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不知是双方的默契还是单方的逃避，总之，这二人的目光从那之后再无交集。
盛夏午后的阳光越显毒辣，火烫烫地遍洒大地。莫悲扬和莫音飞他们都陆续进了烟宁寺内，诺大的平坛上独留柳随风一人矗立。
就算立于没有任何遮蔽的炙热阳光下也不觉得热，柳随风知道自己体内的‘噬魂蛊’已经开始侵蚀她的感觉了。
千华门的‘噬魂蛊’是一种多么可怕残忍的蛊毒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毒发后人便不再是人了，每日就像活在一个地狱般阴暗的世界中，体验着世上最最伤人的酷刑……‘噬魂’一词由此而来，每个中了‘噬魂蛊’而亡的人无一不是人无人形，三魂勾去了七魄，冰冰冷冷枯竭致死。
她不想死，无奈她手中的筹码只能换得一样——解药或者紫背龙牙。两者对比后：解药只能解她的毒，却不能救她的命；而‘紫背龙牙’本身对她来说就有着特殊的意义，再加上虽然不能解她的毒，却还是可以让她多活几天。于是，柳随风毅然选择了后者。
这一选择莫悲扬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打算让他知道。那个永远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从第一天见她开始便对她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关爱，说是莫名一点也不为过，直到今日他们也不过才相识一个月而已，但莫悲扬给她的感觉却好像一个相处了十多年的老友那般亲昵，这份亲昵柳随风觉得是不对的，不合情理的，但又怎么也瞧不出任何破绽。
莫悲扬对她总是笑颜以对，总是温和如水，总是真挚守信。就像今日这般，他竟然说愿意拿自家绝学‘千音谱’来做为她解药的交换？一切的一切，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什么样的心态？
柳随风庆幸因为成长的经历让她遇事能够冷静思考，却也好恨因为那些残酷的经历使她变得多疑又封闭。
其实，她愿意去相信莫悲扬是真的为她好，却又打从心底不愿意去接受他对她的好。
她想，如果不接受的话，那种‘好’最多只会中止；但若接受了，便很有可能会反噬……她将来要承受的噬骨之痛已经够多了，没必要为自己再去多招惹一点吧。
烈日下，柳随风周身如笼罩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她看着成片的苍翠树海渐渐失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