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是麻雀的乐园
在英国期间,我经常想念国内的朋友。
长时间旅居异国已不止一两次了,但唯独这一次,思念却来得这么猛烈。可见,人年纪越大,越容易惦念故乡和朋友。
我想念的朋友可不仅仅有人,还有家中的花草,来英国的前一天我还在精心照料着它们。在我蹲监狱、被软禁,与外界生活隔绝的时候,花儿是给我安慰的最好朋友。花草也是通人性的,对它们倾注的感情越多,它们绽放得越美丽,花期也越长。
记得很久以前,有家报纸的休闲栏里登载了我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正在修剪一株盛放的玫瑰花,照片下面写着“残忍的大中”——从这一行字中可见记者并不知道我有多爱花,殊不知,只有将过于繁茂的花苞剪去,剩下的胚芽才能长出更加可人的花蕾。
我每次修剪花草时都会事先请它们忍耐和谅解,我对它们说:“对不起啊,只有割舍一部分才能开出更美丽的花朵。”我把家中每一株花草都当作朋友,并非常喜欢和它们交谈。
我在东桥洞的家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树,树上住着我的麻雀朋友,我也经常想念它们。一开始,院子里常有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我想要亲近它们,可是稍一走近,它们就忽地飞走了。麻雀是种警惕的动物,因为这种警惕,人们一般很难近距离接触它们。
后来,我开始往院子里撒米粒喂它们,一天三次,但是麻雀们似乎并不馋嘴。尽管我对它们别无所求,可是它们并不来吃,我有些失落,但我继续每天撒三次食儿。是的,要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不久,麻雀们便接纳了我的善意。
刚开始,有几只从树上飞下来吃我撒的食儿,接着飞下来的麻雀越来越多,到了30只、50只,最后竟有100只左右在我家落户。这些小家伙一齐飞下来吃食儿时才真是壮观。有一阵子,妻子甚至鸣不平,说把米都喂了鸟儿,我们全家恐怕得饿肚子了。我指着鸟儿们说:
“托你的福,咱们家成了麻雀乐园,你可是功德无量啊。”
给麻雀喂食时,我感到很快乐,给花草浇水时也是一样。我知道,对身边的事物没有足够的关心与诚意,看似简单的问题也无法解决,养花、喂鸟就是如此。
小麻雀们领会了我的一片心意,便开始响应我对它们的呼唤,这让我感到一种人类情谊之外的温情。去英国时,我专门叮嘱看门人要记得每天给麻雀喂食。
在英国我也结交到新的花草和麻雀朋友。我住在公寓一层,阳台上养了花,一有时间,我就给花儿们浇水并精心料理它们,路过的人们看到我的花草都很开心。
我像在首尔一样,撒米粒喂麻雀,渐渐地一群麻雀成了这里的固定“食客”,虽然不及首尔时多。英国的麻雀一样对人警惕、动作敏捷,但在体型上要比韩国的大上三分之一左右。
一只叫洛宾的小鸟
然而麻雀群中有一只显得与众不同,它比麻雀稍大,胸脯长着粉嘟嘟的毛,而且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怕人,想吃东西的时候就飞来吃,毫不畏惧,吃饱了之后,就扑楞楞飞走了,看也不看身边一眼。因为它模样好看、行动敏捷,所以我格外喜欢它,尽管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和性别。
我在室内经常向阳台张望,打量这只小鸟有没有来。一看到它的身影,我就把食物撒出去,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它,直到它吃完又扑楞楞地飞走。我怀疑自己对这个小家伙是单相思,因为它从来都不多看我一眼。
不久后,我得知了它的“芳名”。有一次,我去日内瓦出差,办完事情之后与朋友们聊起这只小鸟,一位朋友的太太告诉我,这种小鸟叫洛宾。她还说,洛宾胸口粉色的细毛是有来历的,相传,当初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时,鲜血溅到这只小鸟的胸口,小鸟胸口的毛被染红了。
听完这个传说,我对洛宾更加喜爱,甚至还对它生出了一种敬畏。
我一直给英国的鸟儿们喂食,与它们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尤其是洛宾,直到我离开英国。
动身回国时,家人提议说,把那只叫洛宾的小鸟带回韩国吧。我钟爱洛宾,家人是有目共睹的。我有些动心,毕竟这是一只我非常喜欢的小鸟,但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
因为我明白,拥有不过是人类的一种贪欲。把它带回韩国,再怎么对它好,它真的会幸福吗?在一个气候和环境迥异的地方,这个小家伙若不能适应的话,纵使给它皇帝般的待遇,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自认为能给它幸福的做法并不一定真能让它幸福,因为我们用的毕竟是一种他者之心。如果我通鸟儿的语言就好了,可以问问鸟儿自己,可惜……就这样,我最终放弃了把洛宾带回韩国的计划。
飞机在首尔着陆,我走出机舱,看到机场人山人海,全是自发来迎接我的国民,这令我受宠若惊,因为我现在只是一个离开政界的平凡的市民。机场的气氛十分热烈,涌动的人潮阻滞了机场的出口和入口。我被挤得身体疼痛,呼吸困难,这回真的是“举步维艰”了。最担心的是妻子,她身体弱,但苦于人潮汹涌,我实在挤不过去照顾妻子。
人们不停地呼喊我的名字“金大中!金大中!”,整个气氛仿佛几个月前竞选演说的场景。不同的是,在这种狂热之中,我一点也不激动,反而变得很冷静。
“我已远离政治,不管周围多么热烈,也不想再被卷进去了。我要按照原计划,专心研究统一问题,安安静静地生活。”我这样下定决心,不知是在剑桥半年安静的学习生活令我如此静定,还是洛宾的孤傲清高影响了我。
家中的花草与麻雀们也用各自的方式欢迎我。与它们再会,我高兴极了。我不在的日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看门人在喂食上疏忽,院子里常住的麻雀变少了很多。我回来后继续给它们喂食,以前的麻雀们又全部飞回来了,似乎比以前变得更多,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回国,这些小家伙们兴奋得呼朋引伴。
喂家里的麻雀时,我想起那些英国的小鸟们。当发现每顿给它们喂食的那个友善的外国人不见了,它们是不是也会惊讶和失望呢?这许多鸟儿当中,我对洛宾的思念最殷切。如果有机会再去英国,就算单单为了它,我也一定要再访剑桥。但是,我们真的还能再相见吗?
家中的麻雀们有我喂,那洛宾呢,会有谁来喂它呢?我甚至兀自担心,此刻,它会不会正在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