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我重新回到政坛。我曾经表示不再参与政治,开始安静的平民生活,这时我却“出尔反尔”,又重返政坛。
对此,外界众说纷纭,各种议论铺天盖地。执政党那边更是按捺不住,指责尤为激烈:出尔反尔,“欺民”太甚!而对我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想言行合一呢?1992年大选,金泳三先生当选总统。我坦然接受了失败,并真心希望在他的领导下,民主主义可以在韩国扎根生芽,发扬光大。
然而事与愿违,金泳三先生虽恪尽职守,却未能开创一片新的局面:执政党出台政策多有失误,在野党也未能尽好批评监督的本分。不说从政者,即便普通国民,恐怕也对现状失望透顶。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是必然的结果。当此情势,我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失信于民,也要全力以赴,哪怕只能起到绵薄支撑之力,也义不容辞——这便是我的苦衷,这便是我为何在离开两年七个月后,又重新回到这个曾经以为不会回来的地方。我相信,韩国的未来会检验我的复出是对是错;我相信,历史和人民会对此做出公正的评判。
结束在英国剑桥的研究工作,我回到韩国,准备全身心投入为自己规划好的新事业——祖国的统一大业。我决心将自己的余生付诸这个我们民族的最大课题。为了便于统一问题研究工作的展开,我倡导设立了“亚洲太平洋和平财团”。有些人提出疑义说,亚太和平财团的运营也属于政治行为!可是,按照这种方式来做考量的话,经济、社会、文化,哪一个领域又能与政治脱开干系呢?谁又能完全脱离政治而存在呢?我把自己的家从东桥洞搬到了日山,带着对统一的美好憧憬,准备迎接这一时刻的降临。这一举动成了一个分水岭——一直以来,“东桥洞”都是韩国政治中心的一大象征,承载着政界人物金大中的一生荣辱与波澜起伏,现在,“东桥洞”时代落下了帷幕。
一次次旭日东升,一次次夕阳西下,目不暇接间,送走一个又一个日子,我的忙碌不亚于从政时节。正当朝鲜核问题引起全世界关注之时,美国前总统卡特出访朝鲜,这无疑使朝鲜核问题的解决透出了曙光。韩国政界传扬“卡特访朝,是冲金大中来的”。诚然,卡特总统访朝绝不仅仅是我的功劳,然而我也确确实实为之做出了自己的一份努力。我曾应美国国家记者俱乐部的邀请,赴华盛顿发表演讲。当时曾提及,作为前往朝鲜商讨核问题的美国协商代表,卡特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后来克林顿总统参考了我的这一提议。
当时,一股改革和法治的旋风席卷韩国。但是,来势汹汹的风潮过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变。和过去“5·16事件”别无二致的高压政治大行其道,大企业中心主义的经济政策导致大量中小企业倒闭,社会边缘阶层继续遭受漠视。人们渐渐对政府和执政党失去信心。
目睹这一切,我的心痛如刀割!我曾殷切希望,希望我们的社会更合理更美好,这样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普通市民,去追寻自己新的梦想。多么期盼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能够焕然一新,我再也不必为之如此忧心。
我从政期间,六年在狱中度过,十多年过着流亡和被监禁的生活。而所有这些我都视为必经的磨难、为争取民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我深信,追求民主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一如嗷嗷待哺的婴儿渴望母乳。
正如前面我所说的,万马齐喑的沉默是贻害无穷的,自家的房子着了火,我们能够无动于衷,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吗?在专制与军政烈焰肆虐之时,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众矢之的,我们也有义务勇敢地站出来。
“6·27地方选举”之前,我做了一次演讲,对民主党给予声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历史是公正的,得民心者胜,失民心者败。地方选举以我方的压倒性胜利告终。
我一发出竞选总统的声明,执政党马上宣称将自行对旧政治进行清算。看看他们的诚意吧!50年来,执政党和在野党地位角色从未见变动,如果真正要对旧政治进行清算的话,就应该从两党政权做起。任何一个党派,集权专政50年,最后终会染上独裁和惰性的习气,这绝不是民主主义;而制定政策永远仅朝一个方向倾斜,就必然滋生腐败,渐渐走向僵化主义。韩国的现实状况表明这一事实毋庸置疑。
外界对于我的健康,也传出了不少谣言。《华盛顿邮报》载文:“金大中想当选,除非天降奇迹!”但是,我必须竭尽全力,因为无路可退。
这次竞选,电视宣传是争取民意的最大阵地。这对我而言是件幸事,因为这是一个机会,藉此可以将自己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展示给公众。事实上,在此之前,我与公众面对面直接接触的途径几乎完全被切断了。受负面报道和恶意炒作的误导,在许多公民的印象里,我只不过是个倔强的硬汉。
的确,面对80年代新军部势力“不合作就掉脑袋”的威胁,我有着誓死不屈从的强硬的一面;而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还有着另一面。我喜欢逗弄自家院子里的花草和鸟雀,和小孙子孙女一起吃冰淇淋,见到迈克尔·杰克逊也会兴高采烈,甚至对每天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都心怀感恩。是的,我还是这么一个有着柔软内心的男人。
去年11月,选举接近尾声。正当此时,外汇危机爆发,几乎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陷入绝境。在电视发言中我向民众坦陈心迹:
“我曾三次挑战总统一职,不幸都失败了。然而,今天你们再次把我推到台前——对我而言,这不啻于天赐的荣耀。现在,我们要一起度过这场危机,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座架在汹涌河流上的桥梁,让所有的人踩着我的脊背过河。这是我第四次竞选,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请您凭借手中的这张珍贵的选票,给我一次贡献的机会吧。”
决定命运的时刻不紧不慢地到来了。
1997年12月17日。从一大早开始,我便接连在首尔市区十二个地方进行游行演说,最后一次是在明洞入口处。街头挤满群众,人们都来听我此生的最后一次竞选演说。五十多台照相机将我团团围住,快门不断按下。
“哎,记者们,你们挡住我了,我看不到。”
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这时,我听到一位五十岁年纪的大叔应答道:
“记者们拍照报道,是为了支持大中先生竞选。你和我,只听声音就行了。”
大叔的话音一落,人群齐呼:“对,对。”大家的良苦用心,令我感激不已,不禁暗暗垂泪。
接着,我调节好情绪,做最后的演讲。
“我出生在一个小岛上,叫荷衣岛。长大后来到首尔,进入政界,四十余年来,未尝有丝毫的懈怠,时刻准备着将我的一切献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这一决心即便在狱中和流亡美国时也未曾动摇过。放眼世界,我自信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哪一个竞选人做的积累和准备比我更多更久。请务必给我一次施展和奉献的机会,我将不会令大家失望。”
做完演讲,我慢慢走下讲台,人们欢呼着涌过来与我握手,主持人金民锡议员嘹亮的声音在大街上响起:
“明天,这个国家的政权将实现交接,大韩民国将诞生一位金大中总统。苦难的日子到头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时代开始了。”
人们手里的气球一个个飞向天空,明洞大街两旁的林荫树,每一根枝条都亮起了缤纷闪烁的霓虹灯。在火树银花的光景中,我离开明洞大街。现在,人事已尽,只待天命了。
“金大中当选总统”。
“苦难四十年之后……忍冬草终于开花了”。
第二天拂晓,一位大叔手持公布选举结果的报纸,赶来日山找到我家。
“我打电话给电话局问先生的住址,那边说不清楚,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闷头找来,竟然找到了。‘金大中总统’啊,您知道我等这句话等得多么辛苦吗?”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我不禁百感交集。门外已经挤满人,甚至还有推着水泥车从工地赶来的工人,说是在上夜班时,听到我当选的消息,就径直推着车一路奔来了。那天早上,我面对整个大韩民国的国民,进行了就职演说。
“我深深尊敬和热爱的诸位国民,金大中感谢你们!”
是的,整整五年之后,我通过了诸位的审判,重新回到这里。让我这株忍冬草开花的,正是你们。我知道,这并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五年后我身退之日诸位给我的打分,才是我期待的结果。为了那一天不负诸位国民所望,我将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