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月儿。
我和徐卿文再次去医院,却是心情沉重。
有个七岁小男孩,被安排入了舒缓部。
见到他时,他正在大哭,他的妈妈喂他吃东西,说:“孩儿,好歹吃一点,就吃一点”,一边哗哗流泪。
看见我们进来,他妈妈放下碗,擦了眼泪。小孩也不哭了。他妈妈给他戴了口罩。
这小孩骨瘦嶙峋,头发没了,面无血色,颈下皮肤潮红一片。
他妈妈向我们点头示意,眼泪又滚落下来。
刚刚在护士站,护士告诉我们,这个小孩,骨髓移植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肠胃受损,肝脏受损,口腔牙龈有大面积溃疡,并要求我们戴了口罩,穿了消毒衣。
此时他停了大哭,仍是抽泣不已,
看得我一阵心疼。
我强忍了眼泪。想着这孩子,怕是身上正难受呢,就未与他说什么,和他妈妈谈起来。
我小声说:“孩子有没有表达过什么愿望?”
她说:“就是想快点好,去上学。”说着,又是掉下泪来。
我转向小孩说:“孩子,阿姨听说,你上了一年级,而且学习可好了。”
小孩眼里闪出光芒,点点头,嗯!
护士说这孩子今年七岁,算来也是刚刚入了一年级就生了病。我看了看他的床头牌,李小童。
我对他说:“阿姨是学校的老师,校长说,李小童小朋友表现很好,让阿姨来这里,给小童同学,加入少先队员。”
他惊喜的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他妈妈也是一脸惊奇,连徐卿文也是没想到。
我继续说:“可是很抱歉,小童,阿姨把红领巾落在车里了,你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拿。”
他妈妈忙说:“不急不急,下次再拿来不迟。”她知我也是临时起的决定,并无任何准备。
小孩眼里显出失落的神情。
我说:“没事,我很快回来。”
徐卿文跟我走出房间,我听见小孩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妈妈,我成少先队员了,我可以戴红领巾了。”
徐卿文说:“你这主意来的太快,我还未反应过来。”
我说:“其实,这也是不合规定。”
徐卿文说:“怎样合规定?”
我说:“得大队委入档。”
他说:“那就去大队委。”
我笑他道:“说风就是雨,若是他刚入学就休学,学籍尚不知入在哪里。”
红领巾倒是不难买,不远处就有学校,学校商店里都有。此时小孩子们正在上学,背着书包,开心地走进校门。
可恨世事无常,病房里的孩子,最是让人心疼。
回了病房,给他戴上,小孩高兴地手也动,脚也蹬。
他妈妈一直在说:谢谢,谢谢。
第二次见到李小童,他已经在咽喉插了管子,红领巾被他攥在手里。我不忍心看,出来病房,眼泪簌簌掉落。
徐卿文送完我就开车离开了,良久才来,见我如此,说:“月儿,我去到他的学校,给他入了档。”
我没想到他认了真,说:“本来只是想让他开心一些。”
他说:“善意的谎言,成了真,不是更好吗?”
我把此事给小童的妈妈说了,她说:“谢谢。小童做手术时怎么也不肯摘红领巾,我给他说,少先队员就要好好治病,配合医生,他才肯摘下来。”
我闻此言,又是泪水涟涟。
回来家,难过了很久,与那些老人不同,他的年华才刚刚开始,却再没有机会游历人生。
徐卿文说:“月儿,你还记得你做此事的初衷吗?”
我说:“是的。我做的是临终关怀,必然要面对各种死亡。但我还是很难受。他太小了。”
徐卿文说:“月儿,人的寿命算起来,多长是长,多短又是短?逍遥游上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若跟它们比起来,我们都是长寿之人。再者,世上最长寿的人,算他活到三百岁,若跟宇宙比起来,岂不也是一瞬间?”
我说:“那我岂不是该同情一下自己了。”
他说:“这辈子能做人,已经是值得庆祝的事,谈何同情?”
我说:“若是人生一直在痛苦当中,那又有什么好庆祝?”
我想着小童的妈妈,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阴影。
他说:“生而为人,可以遇见另一些人,父母,朋友,亲戚,爱人,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这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我想着他说的话,我想着爸爸妈妈,想着小米,想着徐卿文,想着叶天冬,想着那些临终之人。
原来生命中美好的遇见,都值得好好庆祝。
我说:“卿文,我庆幸我是戚晓月,而不是别的人。若非如此,我便无法遇见你,即便遇见你,也无法在一起。若不能在一起,那生命再长,又有什么意义。”
他说:“我也是感觉如此幸运。只是月儿,人这辈子,并非只能执念于一个人。人的心都会变化,若是爱着爱着不爱了,或者是,爱上另一个人,都是允许的。”
我睨着他,笑问:“卿文,你莫不是有什么其他想法?”
他笑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辈子爱一个还怕来不及。”
我说:“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卿文。你一辈子有多长,我这辈子就有多长。不对,是比你少三个月零两天。还好了,不算太吃亏。”
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动了动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手指蜷缩,抵上嘴唇,却是有泪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