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刻，阳光正盛，将裴赞投影在院落地面的身影拉得极长。
失去一手提拔起来的欧钧让他颇有几分折手，想找个办事利落又值得信赖的人竟成了奢望——秦川倒是很会办事，他也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可涉及到至关重要的任务，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毕竟，秦川也曾是顾朝夕的手下。
“阁主，来消息了。”临时叫来的手下鲁国光满头大汗，凑到裴赞身边小声道，“副主替步青衣脱罪后并没有同行离开，而是先一步返回王府，之后过了一会儿步青衣才离开，独自回了她的宅邸。”
裴赞似是没听见，仍仰头负手，望着房檐下一处荒废的鸟巢。
他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与顾朝夕相处的那些年，他学会了遇事冷静。越是突如其来的情况就越要镇定面对，所以此时他心里满是“要冷静”三个字。
除了这三个字，也就没别的了。
“阁主煞费苦心为步青衣设下圈套，眼看就要成功置她于死地，副主偏在这关键时刻跳出来救了步青衣，这说明什么不是明摆着吗？”鲁国光义愤填膺，一副忠心耿耿抱不平状，“依属下看，副主定是背叛了阁主，此等忘恩负义之人，该杀！”
啪。
一声脆响终止了鲁国光的喋喋不休。
裴赞面无表情抽完耳光，搓了搓有些发麻的手掌，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生也好，死也罢，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了？”
鲁国光捂着肿起的脸颊，一边唯唯诺诺道歉，一边把头压得极低。
思忖少顷，裴赞一声冷哼：“派个人先回王府，告诉秦川就说我让他去趟江右分部。你再去组织十来个人，随我一起，稍后也回去王府那边。”
鲁国光应承一声，立刻着手去安排。裴赞走到院中树下，躲开有些晒的阳光，参杂着几丝白的眉头稍稍松懈。
“十三年……十三年了。墨长亭，你别怪我心狠，倘若墨归乖乖听从于我，我本不打算要他的命。可惜你儿子与你一样，表面看着安分，骨子里却总要于我作对，那就怪不得我了。”
一番呢喃自语后，裴赞的表情又微微变化，多了几分冷厉。
“顾朝夕，你留下的阴魂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散尽？这次我不会再在暗处隐忍等待了，步青衣……我必会亲手取下她项上人头，连同墨长亭、秦川和墨归，一起都挂在乱雪阁中！不管你究竟是生是死，我裴赞不在乎！”
如果顾朝夕尚在人世，定然早就出现，如今最大的可能是他已死，只剩下步青衣这等死忠部下阴魂不散。
那么只要把这些余孽斩草除根……
炽热阳光下，裴赞笑得森然冰冷。
支走秦川不留一丝隐患，然后杀了功夫平平的墨归和被囚禁的墨长亭，再去处理掉步青衣……这是看似疯狂，却筹谋已久的计划。
裴赞低下头，翻出袖中藏的一块盘香。
数次失败让他明白，想要对付功夫高强的步青衣并不容易，何况她身后还有高手助阵。所以他狼狈躲藏这段日子里，研究一种容易施放且不易被察觉的毒，就成了他对付步青衣的最大希望。
该感叹一句功夫不负有心人吧？这种毒终于被他研制出来，希望此刻就攥在他手中。
这块盘香，他特地起了个名字，杀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裴赞心情已经松懈八九分，甚至仿佛看到了那些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的人痛苦死状，以及他即将迎来的，彻底放下警惕的愉快生活。
“阁、阁主！出状况了——！”
鲁国光一路大呼小叫冲进院中，打断了裴赞的美好幻想。
“耳、耳目回报，就在刚才，步青衣突然提剑闯入王府，嚷嚷着说副主轻薄了她，非要杀了副主！”鲁国光用力吞口口水，勉强镇定，“步青衣与副主过了几招，副主不敌，受了几处伤。后来秦川赶到支援副主，且伤了步青衣一刀，此时追着步青衣往城东去了！”
裴赞嘶地倒吸口气，眸中掠过一丝亮光：“这些可是耳目亲眼所见？句句属实？没有错漏？”
“绝对都是自己人亲眼所见！”鲁国光用力点头，“而且我刚从外面回来，路上还有不少百姓在谈论这件事，当时看见的人可不少呢！”
“步青衣伤得严重与否？”
“据说不轻。耳目所见，她流了不少血，脖子上伤口有这么长，还挺深，肉都往外翻了！”鲁国光说得有声有色，还附加上手势夸张地比划着。
裴赞阴霾数日的脸上浮现一丝喜色：“天助我也，这真是天助我也！快，马上集结所有人，再去叫上那几位高手一起去追，这次务必让步青衣有来无回！”
当初为了击杀步青衣，裴赞高价雇佣了一批江湖高手，数量足有十人之多，绝不止古彩神君这么简单。后来因古彩神君被杀，又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在步青衣身后相助，裴赞没敢再轻举妄动，但这些人他也没赶走，就等什么时候有机会再用。
如今，大把银子供养着的高手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申时四刻，都城东部，含云坊。
裴赞率领一批手下和数名高手浩浩荡荡冲入含云坊，期间追踪步青衣的过程并没有太过费力——从东阳王府到含云坊，地面清晰可见的血迹无声描绘着步青衣逃走的路线，也暗示着她伤势之重。
“含云坊建成时日较久，宅院多老旧破败，如今在此居住的百姓并不多。要在这么多荒宅之间搜索步青衣怕是不太容易，只能期望秦川弄出点动静了，要是他已经除掉了步青衣，那就更好了！”
以裴赞为首的这批乱雪阁手下都听说过步青衣的能耐，包括鲁国光在内，谁都不想跟那个曾经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女杀手短兵相接。他们巴不得秦川已经先行杀掉步青衣，从此一劳永逸。
然而随后发生的情况，显然要更复杂，不是一句谁输谁赢、谁死谁生能概括的。
裴赞等人顺着血迹，绕着含云坊跑了大半圈，总算在靠近东城门的地方找到了秦川，以及一个一闪而过逃走的背影。
“步青衣轻功了得，尽管我伤了她，可真想追上她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秦川收刀到腰间，飞快看了裴赞一眼，“给我匹马，我去追她。看她逃走方向，应该是打算出城。”
裴赞一行人半数都是骑马来的，倒不缺一匹马。将马交给秦川后，裴赞眯起眼眸低问：“她再快也比不过这马。不过……你可有把握杀了她？”
秦川有些犹豫：“这……我若没受伤的话，击杀她必然不在话下。只是刚才一个不小心着了她的暗道儿，腿上挨了一下，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听秦川说完，裴赞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他腿上的确有一片新鲜血迹，看样子伤得不轻。
“安全起见，我和这几位大侠随你同去。人多易行事，也好有个照应。”裴赞翻身上马，朝身后那几位天价的高手使了个眼色。
他的耳目遍布都城，可一旦出城就不再是他视线所及范围。秦川是真追步青衣而去，还是想找个机会逃跑，他心里并不能万分确定，思来想去还是一同去追比较保靠。
倘若秦川真的有异心，那么凭借身边这些高手，取他性命也并非难事。
东阳王的封号还是很有用的，裴赞带着一群凶神恶煞杀意腾腾的人出城门时，并未受到守卫的阻拦，一行人策马扬鞭冲上驿道，很快就看见那袭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前方。
秦川看上去对没能轻松击杀步青衣耿耿于怀，似乎还有那么几分赌气的意味，以至于一直领跑在前，丝毫不肯放慢速度。渐渐地，秦川与一行人拉开了距离，遇上驿路的弯道更是身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但总会在众人快要失去跟踪方向时再度现身，招呼众人跟紧。
裴赞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沿着驿路纵马疾驰许久，少说跑出来也有一二十里地了，步青衣轻功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长时间奔行而不感到疲惫吧？再说她靠的是双脚，起初距离众人也不远，怎么骑着马都追不上呢？
又到一处弯路，秦川的身影几乎看不见，却和前几次一样，他回身大声吆喝众人指明方向。
这一次，裴赞没有贸然跟随，他猛然勒马，伸手示意众人停止追逐。
“秦川，回来，不追了！”
运足底气高喝一声，裴赞确信前面的秦川肯定能够清楚听到。可是秦川并没有停步，而是双脚一夹马腹，加快速度朝前飞奔，转眼消失不见。
“这……阁主，还追不追啊？”鲁国光不知所措。
“追个屁！废物！”裴赞心中焦急，一时顾不得形象大骂一声，立刻调马转身，“火速赶回王府，我们中计了！”
酉时，家家户户开始腾起炊烟。
已经数日没有烟火气息的东阳王府较比平常更加冷清，蒿草丛生的偏僻院落不时传来蝉鸣声，却又被阵阵痛苦低吟打断。
低吟声自地下而来，经由并不宽敞的地面入口传出，还带着潮湿气息。
水牢之内，大门敞开，铁索颓然沉底。除了负责看守水牢的守卫倒在地上哀嚎外，牢中再没有半点人气儿。
十三年囚禁，终结。
困龙升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