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突然闯出一个骑马的女儿家,把周遭的百姓惊了一下,林家的女子儿郎全部精通马术,林玉轻也是从小在猎场厮混的野孩子,策马又稳又快,直到跑出了城门,都没有在街道上撞到什么东西。
跑到城郊处,上京城郊一般都是庄户人家,这些庄子田产都是京中权贵所有,只有一处人家把家宅建在这里。
林玉轻绕过一处海棠林子,往深了去,晚春时节樱花开的很盛,嫣粉一团一簇,漫天飞舞着花瓣,这一片樱花林如同粉红的汪洋一般,延绵到了很深的地方。
拽了一下缰绳,那匹马便稳稳地停住了,林玉轻翻身下去,拍拍它的脖子,那马的鼻孔喷喷气,侧头舔了一下林玉轻的手,转身就自己回去了。
幕离轻纱之内看外面的世界是模糊不清的,白色的薄雾蒙在眼前,外面粉团团暖融融的一切变得更加柔和了起来,林玉轻往前走去,她显然是熟悉这里的,走到樱花林的最深处,一处歪歪扭扭的木门就出现在了眼前。
那木门真的是歪歪扭扭,一边干脆就没关上,另一边上面还都是小孩胡闹的涂鸦,木门嵌在一片碧绿的竹墙上,若不是白家占地的位子实在是大,旁人只会以为这是哪个农户人家。
那竹墙一直远远地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白氏一族人口众多,光是已经造册登记的就有一百五十多人,不算上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家,这样多的人数,直接占据了京郊三分之一的地产,一半租给外面的佃户,一半留作家用。
前朝有户部计算过白家的产业,算上店铺、田地已是极大的收入,再加上白家私塾、白蓉开的边外商道,粗略算下来,也能撑起大启的小半边天,缘何住所虽大却朴素如农舍?为此,前朝时户部还集体上书参了白为今一本,说他家财万贯却要装出两袖清风的模样,虚伪做派只是为了讨圣上欢心云云。
白为今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先是将白家近两年的账簿全部搬到了殿上,前前后后约莫十五个箱子,齐齐整整地码在了殿上,而后白为今跪下,冲殿上的先帝一拜,又留下了一封告老还乡的奏折,转身就走了。
殿下足足千人禁卫,愣是没人敢拦住他。
户部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核对完全了那多的不行的账簿,一笔一笔清晰明确,白家竟默默无闻地资助了许多贫困的县地、发生天灾的难民地,每一笔每一账都写清楚了时间地点,甚至是用银两的方式,户部照着时间一一对照,又派人去走访,竟发现无一处作假。
这简直是举世的善举,当年户部的所有人,背着荆条齐齐去白为今面前请罪,就连当时的皇帝也跟着一起去,身为天子不能跪下,却对着白为今行了一个足礼。
白家的美名,从起响彻天下,百姓自发请书要给白为今建庙宇,都称他是活神仙,活菩萨,白为今也稳稳地在国师位置上坐到了如今。
如日中天的白家,却似乎跟外面的赞誉没有什么关系,守着城郊美丽淳朴的田园乡舍,一家人过着隐居一般的日子。
林玉轻扶着门直接推开,门口正巧站着一个清俊的白衣少年,他面容俊美,神情温润,行走间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服饰简单大方,见了林玉轻他眼里笑意更加温柔了,开口打趣道:“还说祖父非要我出来迎什么人,原来是表妹来了。”
林玉轻取下幕离,笑着行了一礼:“白琦表哥。”
白琦是林玉轻的亲亲表哥,白家嫡亲大公子,白为今的亲孙儿,他的父亲也是林玉轻母亲的同胞哥哥,两家人关系很好时常走动,二人又是青梅竹马亲厚非常。
白琦帮她拿着幕离,轻轻抬手引路,路上偶尔看到了其他白家子弟,也都见过大公子和表小姐,只行礼并不上前打扰,白琦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林玉轻的近况,关心了一下白蓉夫人的身体:“姑母不能出门怕是无聊,前几日父亲从西域行商回来,带了些珍奇精巧的小玩意儿说要送去,等下我送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去拜访一下。”
林玉轻笑着答应,他们穿过一处回廊,又往里面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处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院子没怎么收拾,花草排列杂乱,但长势甚好,咤紫嫣红的倒也有几分热闹好看,抬头看去院子里铺了一大片席子,一对儿发须皆白的老夫妇坐在一起,老妇人穿的简单纯朴,仿佛就是个平头百姓,倚在穿着朝服的白为今肩上。
白为今穿着朝服,显然刚刚从朝廷里回来,他的发须都是白的,身子瘦削却挺拔,直直坐着的时候光看背影,竟看不出是一名老者的,浑浊的蓝眼微微眯着,盯着面前的棋局,他的夫人正在他肩头打盹,下棋的时候他用另一边的臂膀,不去打扰老夫人休息。
白琦站在院子外面就不动了,他没有进去的意思,冲林玉轻笑笑,又对着白为今和老夫人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林玉轻见外祖母正在打困,未免打扰索性不行礼了,缓缓地坐在了白为今的对面,白为今面前的棋局打的很烂,他自己跟自己下棋,白子黑子摆的乱七八糟,白家刚刚学会围棋的八岁孩子都比他下的好,林玉轻简直看不下去了,“啪”打掉了外祖父手上的棋子。
“嘿,你这丫头!”白为今吹胡须瞪眼,压着声音对着孙女儿斥道。
白为今对谁都是威严不语的样子,他其实天生少话,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闭门弟子妩阳郡主,他都是严苛谨慎、不苟言笑的样子。
只是人生中最疼的夫人,最疼的夫人生的最爱的女儿,最爱的女儿生的最可爱的小孙女......他是万万冷不下脸的。
即便他压低了声音,肩头正睡着的老夫人也醒了,老夫人抬眼看向旁边的丈夫,又扭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林玉轻,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突然笑着唤道:“蓉蓉,你功课做完啦?”
林玉轻笑着:“祖母,您又认错了。”
老夫人似是没有听见的,拉着林玉轻的小手轻轻地拍着,嘴里絮絮叨叨:“孩子,好孩子......以后温习功课不需要这么努力,你是个女孩儿,何必学那么多......你是不是又不愿意听母亲这些话了?母亲不说了,不说了......”
林玉轻没有应和,只是乖乖听着,老夫人说话没有头绪,颠三倒四的,但神情温柔又慈爱。
说着说着老夫人似是又困倦了,疲惫地耷拉下眼皮,白为今搀扶着她起身:“阿敏,我们回去喝些粥再睡。”
老夫人看着丈夫,嘴里又开始絮絮叨叨:“你有没有给我买街口哪家糖酥啊?我就想吃那个,不想吃粥......”
老夫老妻搀扶着进了里屋,林玉轻没有跟着,只是坐在原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院子房檐上的灯笼已经点上,两个婢女不知从哪里进来,先是跟林玉轻行了礼,才在棋盘旁边添了两个高烛台,暖融融的烛光照着周围,蜡烛里似是掺了些什么香料,白烟里夹着香气,闻着很舒服。
“表小姐,”两个婢女问道:“您要去前厅用饭吗?还是我们将餐盒送来?”
林玉轻摇摇头:“不用管我,一会儿送祖父的那份就行。”
两个婢女领命告退了,林玉轻等了一刻钟,白为今才从屋子里出来,他已经换下了朝服,身上穿着跟平头百姓一样的粗布衣服,他拢着袖子坐在了林玉轻对面,随手扒拉了一下桌面上的棋子儿,糟乱的棋局就被打散了,他问:“轻儿何事?”
仿佛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林玉轻还是没说出来。
白为今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取笑道:“知晓万事的白泽公子,有什么事儿不知如何是好?”
知晓万事的,白泽公子。
夜风拂过,还带着丝丝凉意,林玉轻眸光清澈,光华流转一般,莹莹蓝光好看的不似人间之物。
“家喻户晓的白泽公子,”林玉轻有些自嘲地笑笑:“不过是承载了血脉,不得不担当的职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