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元年五月,富弼改右正言、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赐三品服。
“三十八岁才混到个三品服,”富弼白日在朝中不显,一回府便换上全套朝服,对着铜镜揽镜自顾,“两鬓斑白啊……”
晏然笑笑:“你让那些七八十岁都未考上进士怎么办?投缳自尽么?”
富弼瞥她一眼,“我就想让你称赞几句,就那么难?”
晏然看着他的紫袍玉带,由衷感慨,“幸好官人养白了些,不然黑脸黑面的穿这紫袍,再簪朵红花,真的不好看。”
富弼已经对她的冷嘲热讽免疫,只轻哼了一声,“杨察倒是比我长得好些,可又有什么用呢?”
“官人你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大宋黎民千万,杨察已然是人中龙凤了,大多数的百姓可都是贩夫走卒,难道日子都不过了么?”晏然最看不惯这些精英论者,没好气道,“虽说我朝是士大夫治天下,可须知,种地打仗做买卖的,可还是士大夫们看不上的庶民之流。”
“我从前总觉得夫人学法家,如今我却觉得是个孟圣传人。”富弼笑她,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朝服脱下,“只希望这些年风调雨顺,让我也能如岳父大人一般,无灾无难到公卿啊。”
只可惜事与愿违。
庆历二年正月二十四那日,契丹遣使,在朝堂之上当众索地,否则便要十万铁骑压境。
群臣惶恐,朝议了整整三个日夜,最终天下乾纲独断。
二十七日,命富弼为接伴使,处理对辽事宜。
富弼下朝时,就见晏然带领孩子们守在二门之外,恭迎自己回来。
“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富弼伸手扶过晏然,又捏了捏富闻琴的小脸,“这么冷的天,何必讲究这些?”
被满朝文武推出去啃这个硬骨头,他面上却也不见多少慌乱神色,依旧步履沉稳。
这一瞬间,面前这个高大的身影和后世那些临危受命的不屈脊梁重叠起来,李纲、陆秀夫、于谦……
晏然眼眶有些发热,抿唇道:“我们来恭贺老爷。”
本是个苦差事,她却偏偏恭喜他,富弼苦笑了下,牵着妻儿们进了正堂。正堂里点了银丝碳,暖意融融,桌上是热锅子,里面煮了富弼素爱的羊肉。
富绍庭已经懂些事了,一坐定便扯着富弼的袖子问道:“爹爹,听闻这次你去接伴辽人?”
“正是。”富弼点头。
富绍庭看起来像要哭出来一般,“娘亲说很快爹爹又要去辽国出使了?还说此番与上次不同,恐怕会很艰险?”
富弼转头看晏然,口气不无责怪,“你吓他们做什么?”
晏然为他夹了一筷子羊肉,淡淡道:“从前去都是喝喝酒送送礼,轻松得很。这次去是做说客,在契丹人那就是要搏命的,就算在那边全身而退,办得好了未必有多少实惠,办的不好,宦途到此为止,恐怕还要遗臭万年。你说这个差使,艰险不艰险?”
富弼叹了声,“可总要有人去。”
晏然抿唇,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了,女人一旦成家,十成九会以家庭为重,可男人,却满脑子富贵险中求的想法。更何况,与辽国谈判,更牵扯到民族大义,圣旨已下,根本不可能让富弼不去。
“对了,”富弼见她面沉如水,便有意岔开话题,“今日我下朝时见到了李彰信,他代问你好。”
晏然皱眉,“此人是谁?”
富弼哑然,“你的表舅也不认识了?哦,对了,前年他拜了彰信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景灵宫使,我与你说过。”
“哦,是舅舅啊。”晏然出嫁后,虽礼数却从未少过,但哪里会关心舅舅做了多大的官?
皇帝亲政后不久,便知晓了李宸妃一事,从此对母家多加优厚,李用和也节节高升。可他却丝毫不自视高贵,反而处处小心,几乎到了一日不发一言的地步。
晏然陡然想起李用和儿子和那刁蛮公主的糟心事,还有后来富弼劝谏英宗,为仁宗遗孀女儿们伸张之事,便觉得因果循环,有趣得很,只想着这辈子念在和舅舅他们关系融洽的份上,能通过富弼拉他们一把,千万别再诞生一对怨偶和一倒霉驸马了。
“舅舅为何突然此时关切我?”因李用和身份敏感,故而平日里与姻亲们接触都很小心,此时突然与富弼寒暄,定然有其用意。
富弼也是有些茫然,“我也不知,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寒暄期间,他还夸了你,说你和养母关系亲睦,实在难得。”
晏然顿住,“你听错了?母亲是我的继母,并非养母啊。”
富弼一凛,又听晏然道:“豫王是不是已经?”
富弼点头,沉痛道:“天子子嗣艰难,实在令人忧虑。”
“无妨,我先前便已经提醒过娘娘要记得与宗子交好……”晏然意识到富弼在转移话题,可又想到孩子们在左近,也便不再多谈。
待夫妻二人回了房,晏然才冷声道:“是不是吕夷简的主意?”
直呼其名,看来夫人对吕夷简已是厌恶到了极致,连尊称都懒得唤了。
富弼还来不及回应,又听晏然轻声道:“我父亲呢?他竟也附和么?”
“岳丈应当有他的考量。”
晏然摇摇头,泪珠终于忍不住滚下来,“他总是和稀泥,哪里会想到为你据理力争?不过也有可能他觉得这是个好差事也说不定。”
晏然满脑子都是富弼出使期间,富家死了个女儿,一想起闻琴解佩,便不由得心如刀割。
富弼见她心绪不定,难免也有些烦躁,便干脆闷声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晏然自己慢慢想通了——父亲不曾因李宸妃被怪罪,富弼与自己夫妻情深,孩子们都提前了不少降生,更有富贞媛干脆连配偶都换了。
所谓人定胜天,虽然历史的大逻辑无法改变,可身边人的景况却在悄然改变。
带着知晓历史的金手指,还要瞻前顾后,岂不是让人笑话?
晏然想通之后,立刻振奋了精神,站起来起身去找针线,转头就见富弼似笑非笑地看她,不由得老脸一红。
富弼看着她忙碌背影,眸光一暖,在心中立誓定要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