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富弼并未等待太久,到了五月,消息传来,富弼授太子中允,直集贤院。
宋代的官制复杂至极,哪怕是当地土著都鲜有能搞得清楚的,晏然问了两次,富弼只模糊道:“大小是个五品官吧。”
晏然这便放心了,既是升官,总归不是坏事。
五月底时,富弼饮宴归府,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一进门便对晏然道:“明日起开始收拾打点,你我又要上路了。”
“啊?”晏然还未来得及走动亲戚,便听闻这个噩耗,“怎么,你的差遣派下来了?”
富弼点头,“王相公罢相,知郓州,他保荐了我做郓州通判。”
晏然起身翻出富弼的舆图,富弼倾身过去随手一点,晏然才分辨出郓州便是后世的山东东平左近,不由道:“倒也算不得太远。”
富弼一笑,看得出对这结果也颇为满意,“得空带你和庭儿登泰岳。”
“王相公为何罢相?”王曾也算作二人的媒人,又颇得富弼敬重,在晏然心中自然也是不同的。
“还不是得罪了吕相公。”富弼面无表情,可晏然还是从他眼中看见了非议。
算算也是,晏殊、范仲淹、乃至于王曾,所有提携过富弼的贵人直接或间接都因吕夷简被贬,让富弼如何能不心生芥蒂?最可气的是,他还听闻吕夷简也曾为他在圣颜前说过好话,若是再说吕夷简的不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宋朝这些文人间的爱恨情深,写百万字也写不完,晏然自然也懒得过问,便问:“官人打算何时起程?我本打算回晏府向母亲请安的。”
“这自然还是要的。”富弼伸手捋了捋她的发丝,“按理说我也应当过门拜访,只是岳父大人不在,我去也并不方便。这样吧,回头我设宴宴请诸位故交,应会叫上张安道,你记得将大郎也叫去。”
“又是小舅子,又是妹夫的,你这是家宴么?”晏然调笑,“若能加上欧阳永叔,倒是齐活了。”
富弼叹息,“我未与你说过么?受范公牵连,永叔被贬夷陵县令,如何能来。”
晏然心中觉得这富弼倒是运道绝佳,亲朋故旧被贬谪得一个不剩,他自己倒是因着守孝未受多少牵连,甚至除服后还升了官,莫不是个官场中的天选之子。
“此番,你也不必过于窃喜,”富弼沉思道,“我虽未被贬斥,可我到底是从王相公辟,还是做小伏低些好。郓州也非久留之地,待过了这阵子党争之风,再做打算。”
晏然点了点头,又听富弼道:“我隐隐觉得岳父起复之日,就在眼前。”
“哦?”
“党同伐异到了这个程度,自非官家所愿。不偏不倚,又能让两党均心腹的老臣屈指可数,恰巧岳父便是其中一个。”富弼指节敲击着桌案,“可想赌一把?便赌岳父何时返京。”
晏然虽觉得富弼说的有理,可还是顺着他的心意逗个乐,便道:“我押半年。”
富弼嗅了嗅她颈间香气,“我猜一月。你的彩头?”
晏然眼珠转了转,“我先前看中的青山贯雪,你呢?”
富弼的手又不老实了起来,“再给我生个儿子……”
景祐四年,晏殊召任刑部尚书兼御史中丞,复为三司使。
只可惜晏然已经随富弼赴任郓州,并未来得及和他碰面。
中间他们在洛阳停了五六日,让韩氏见了见孙子孙女。富贞媛偷偷告诉晏然,韩氏本来已经决定试着和富弼提一提纳妾之事,结果晏殊又在这个时候巧妙地重回台阁,于是韩氏的这个想法又不得不咽回到肚子里。
晏然听后颇为无语,她知晓韩氏对自己虽面上过得去,但当年之事到底还是记恨上了,再说古代为儿子张罗纳妾的妇人比比皆是,韩氏估摸着富弼对自己已经淡了,想趁此机会对自己发难,也能理解。晏然默默地在心里又感激了不靠谱的老爹一回,依旧在韩氏面前低眉顺眼装孙子。
晚间,富弼从韩氏处回来,见晏然正盯着富绍庭摹字,不由笑道:“这么晚了,还是让他赶紧歇下,仔细别伤了眼睛。”
晏然不可思议地看他,“从前谁让他日日头悬梁锥刺股的?谁天天念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
富弼揉了揉富绍庭的头,“去吧,再陪你祖母说说话,咱们明日便启程了。”
富绍庭欢呼雀跃地一走,富弼便似笑非笑地看她,“母亲说咱们身边伺候的人太少,多给了咱们两个婢女。”
“唔,”若是在四五年前,晏然恐怕还会有些惶惶不安,可如今看着富弼沉毅侧脸,心中倒是说不出的平静,“既是赐给官人的,长者赐不敢辞,官人可得为他们找个好去处。”
富弼见她不吃醋,颇感无趣,“既是你官家,你安排了便是。只一条,不可让他们在孩子们左近。”
“膳食这条,都要过大家嘴的,若是有一两个心大的想毒死了我,我哭都没地方哭去,”晏然掰着手指,“至于针线房,若是夹带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孩子们穿了……”
“自然也不行。”富弼想起幼时自己着衣,衣裳里藏了根针的往事,不由脸色铁青,“你的心什么时候竟这么和软起来了,也不必想了,一人去浣衣;你不是喜欢在庭院里种些瓜果蔬菜么,另一人就让她去灌园,我看就妥帖得很。”
晏然心中满意,笑道:“那明日我便吩咐下去。”
“不急于一时,待咱们离了西京,我亲自去说。”富弼斜靠着榻,看着晏然为子女挑选书本。
晏然正对着《山海经传》、发愁,就见富弼骨骼分明的手将《花间集》抽走了,“这等旖旎艳词,无论男女看了都是百害而无一利,你这有何可迟疑的。至于山海经,闲暇时看看也可,但最好配上楚辞,才能得其趣味。”
晏然应了,又见富弼从自己箱笼里挑拣出两本书《玉台新咏》、《昭明诗选》,见晏然满脸打趣,便又瞪了她一眼。
可怜天下父母心,富弼一辈子吃了辞赋的亏,想来是不愿儿子重蹈覆辙了。
只晏然想起自己那皮猴儿一般的儿子一读诗就开始打瞌睡,不由得也很是发愁,基因这东西,真不是一般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