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三。
晏然一早拜别了家庙,便在房中静候。外间锣鼓喧天,想来迎亲队伍已然到了。
“姑娘,来了好多行郎呢,看着穿着打扮,都挺光鲜阔气,”斜雨时不时偷偷出去瞄一眼,再回来通报,俨然一个耳报神,“他们还抬了好些东西,花瓶、交椅、清凉伞什么的都有!”
她低头在晏然耳边笑:“姑娘放心,看着不穷。”
“你个死丫头,”疏雨被留在了新房那边,晏然身边是微雨伺候,“姑爷穷不穷哪里是你能置喙的?更何况,先前聘礼大家也都瞧见了,还用得着你现在在这抖机灵?”
先前富家送来的聘礼比杨家贵重许多,晏然身边的几个丫头纵然不挂在嘴边,心里也是觉得甚是体面的。宋人嫁女,素重嫁妆,以晏府对晏然这个原配嫡女的看重,只会更加丰厚,唯恐被人看轻了去。
王氏与曹夫人此时一起过来,王氏累得浑身香汗,但气色不错,身子应是大好了,“前头正在设宴款待这些行郎们呢,还要给他们送利是。”
曹夫人前一天便已过来,和曹澄汐一起陪着晏然说了半天的话,又去照轿、撒帐,晏然对她由衷感激,忙示意一旁的微雨为他们倒茶水。
王氏静静看她,想起日后要少一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晏然抿了抿唇,握住她手,“母亲……”
对视半晌,最终王氏将她轻轻揽入怀里。
两人不似母女,更似姐妹。
“吉时已到!”
王氏松开她,“珍重。”
晏然理了理一身绿衣,盖上盖头前对前来背自己的晏居厚笑了笑。
晏居厚红着眼眶背上姐姐,稳步向轿子走去。
“大郎,读书固然紧要,也要记得强身健体。”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做人固然要孝顺,可有时候愚孝亦不可取。姐姐日后不在了,后宅之事并不那么简单,若是连母亲也都帮不了你,你不要顾忌,直接修书给我。”
晏然絮絮叨叨,晏居厚却已泣不成声,“阿姊,我都晓得,都晓得。”
自丧母后,二人相依为命至今,共同历经多少风霜刀剑,却还是不得不在今日各奔前程。
晏居厚将晏然送入花轿后,看着亲来迎亲的富弼,躬身做了个揖,少年人眼中的恳求是如此真切,只求眼前男人能善待他的胞姐。
富弼对他点了点头,行郎们又向周遭人群撒了一阵子喜钱,队伍才向着富府蜿蜒前进。
晏然静静坐在轿中,暗自算着时辰,感觉约莫行出去五六里路,终于到了富府。
外面有沙沙作响之声,多半是在撒谷豆。随后微雨斜雨搀扶着晏然步下轿子,踩着青毡花席向府内走去。
走了十余步,丫鬟们停了下来,晏然估摸着要跨马鞍了,用盖头下的余光丈量了大小,脚步轻盈地跨了过去。
富弼在一旁观察,见她姿态雅丽,步履却是极稳,不由得更满意了三分。
晏然被人送入洞房,在榻边坐下,过了没一会,喧哗声中,身旁微微一沉,似乎富弼也坐在了自己身侧,二人肩头仅有一拳之隔。
“这便是坐床富贵呢。”富家似乎找了个经验老道的喜娘,言简意赅,并不如何聒噪,“请新郎官新娘子去正堂成礼。”
晏然从盖头底下瞥见有人奉上红绸做成的双同心结,想来便是传闻中的牵巾了。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牵巾一头,递给她另一头。
晏然默不作声地捏着红绸,盖头下只能看见富弼半个身子,此时正不疾不徐地退着走,那动作本该滑稽,却偏偏被他做出几分闲庭信步的风度。
正堂里人并无许多,布置得一片喜气,晏府的亲友也便罢了,富家的宾客们都有些按捺不住,着急想看看富大郎千挑万选的新娘子。
富弼取了秤杆,淡淡扫了眼几个激动到毫无仪态的同辈兄弟,手极稳地挑开了盖头。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晏然眯了眯眼,随即便被周遭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吓了一跳。
“才子佳人!”
“天作之合!”
“佳儿佳妇!”
从今至古,晏然对付这种过分客气的场合从来只有一个本办法——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笑,料想是富弼,虽心中难免好奇,但也未急着看他,只顾着将大礼一丝不差地行完。
他们并排向家神、家庙连同高堂行礼,晏然此时才恍惚有种真切感,她真的已经是富门晏氏了。
礼毕后,喜娘正凑在长辈们跟前说吉利话讨赏,晏然顿时有些无措,下意识抬眼朝富弼看去,就见眼前人递给自己一个眼神,莫名其妙的,晏然瞬间会意,手执牵巾,倒着将富弼牵回洞房。
身旁丫鬟们扶上她双肘,确定自己不会跌倒失态后,晏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才终于真切地看到了富弼的脸——身量极高极瘦,身姿挺拔,肤色较白,凤目低垂,算得上俊朗,但并不是多出尘的美男子,仪态又端方过甚,时人所喜的风流蕴藉比起晏殊都很有不如。
晏然在心中暗自品评完毕,二人也已回到洞房。
“夫妻交拜!”喜娘声音高亢,尾随着他们而来的亲友也纷纷起哄。
匆匆一瞥后,晏然觉得对方应是个极讲究的人,便以生平从未有过的拘谨行了个堪称标准仪态的礼。
一旁的喜娘嘴角微抽,新人她见的多了,羞涩的机灵的活泼的,均不少见,可如此规行矩步的她还是生平第一次得见。
此刻的晏然则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木然地被人操纵着。
“撤帐!”二人对坐着,金钱彩果往他们身上拼命砸。
“合髻!”二人的头发各自被剪去一撮,细细放好。
“合卺!”并不似后世那般夫妻胳膊缠绕,只是二人先饮半杯,再交换喝完。晏然注意到富弼换杯子时蹙了眉,顿感此人约莫洁癖不轻。
“新郎官,要扔杯子呀。”喜娘低声提醒。
富弼点头应了,取了杯子,随手往榻下一扔。
“好彩头,儿女双全,恭喜贺喜!”
晏然定睛一看,两个杯子一立,一扣,忍不住轻笑——也不知这些儿女日后都是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