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晏居厚从走马廊小跑而来时,晏然正坐在水榭边喂鱼,身旁的丫鬟神情木然地看着二娘子手中一把把的鱼食不要钱似的向水中撒去,心道这池中的锦鲤怕是又难逃此大劫。
晏然回头看见长弟,不由粲然一笑,将鱼食递给身旁丫鬟,起身相迎,“天塌下来了么?何至如此慌张?”
晏居厚年方十二,却已有了些少年模样,听得姐姐半真半假的训斥,也便定了定神,再从容缓步而来。
晏然命丫鬟取了罗帕给他,“父亲看到,定要罚你。”
晏居厚难免委屈,“我还不是担心你。”
“担心我?”晏然挑眉,随即心中便已有了数。
晏居厚令周遭小厮丫鬟都退后数步,才压低了声道:“今日我听乳娘说了,昨日知贡举陈祥来过,父亲怕是想为你和大姐在新科进士中择婿。”
晏然点了点头,“与我心中所料不差。”
晏居厚本想见她花容失色的羞恼之态,见她不动如山难免泄气,嘟囔道:“就算与世上男子所爱的娇俏温婉妩媚都搭不上边,你好歹也像个寻常女子嘛。”
晏然瞥他眼,“若咱们是户寻常人家,我是个寻常女子,你这话根本就不该说与我听,污了我的耳。”
“我还不是怕因了父亲对冯姨娘的爱重,将好的许给大姐了,特别赶过来提个醒。”晏居厚叹气,“母亲早早去了,如今这位虽是个宽厚容人的性子,可说起话来恐怕还不如冯姨娘管用……”
“住口!”晏然再难以平息心中郁气,冷声道,“后宅之事母亲自有分晓,实在不行还有我。你且读好你的圣贤书,习好你的锦绣诗词与文章,成日里为这些事扰乱心神,日后能成什么大事?”
见晏居厚似是懵懂,又有些委屈,晏然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阿姊心中有数,也领了你的情。嫡庶有别,阿姊总归差不去哪里。”
欠了他手,姐弟俩在池边坐下,晏然伸手指了指眼前这园子,“你看咱们家这园子,也算的错落有致、一步一景了吧?”
晏居厚点头,踌躇道:“可在汴京却也算不得最好的,那些宰执大人的府邸,听闻才是恍若仙境。”
晏然嗤笑道:“人说长安居大不易,咱们汴京也是寸土寸金。若非咱们父亲十四岁便以神童入仕,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咱们如何能在这个岁数便住上这般的宅子?恐怕一大家子在某个寻常巷陌赁宅过活也说不定。”
“那恐怕也无这一大家子了。”晏居厚嘟囔。
晏然笑意一敛,不由得苦笑,顿感这世道荒唐——她前世是个女公务员,在挂职扶贫时,劳累过度英年早逝,恐怕是嘉赏她的功德,此生便投身在当时的翰林学士晏殊府上,成了他原配发妻所生长女,按序齿算则是府中的二娘子,只可惜孟婆许是忘给了她一碗孟婆汤,倒也让她比同龄人多了些沉稳内敛,又因知晓后事而多了些许先手之机。
晏殊此人,晏然后世自然也有听闻,乃是运道极好的太平宰相,又有个诗词胜纳兰容若一筹的小儿子,在北宋文坛可谓烜赫一时。前世晏然读到“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时,也曾为这富贵恬淡的气度击节赞叹,可一旦发现此人是自己亲爹时,还是忍不住感到坑爹——这爹有点坑。
北宋才子多风流,苏东坡“可怜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也没碍着他与王朝云缠绵缱绻。晏殊是个有权势的才子,自然风流蕴藉也更胜人一筹。方才晏居厚所言大娘子便是由他原先的通房丫头冯姨娘所生,因了总角之谊,颇受宠爱,除去庶长女晏如外,还育有次子晏成裕、三子晏全节、四子晏宣礼,故而被抬成贵妾,外边都唤作如夫人。自家娘亲李氏出身书香世家,与晏殊也算是琴瑟和鸣了一阵子,可身体羸弱,生下嫡次女晏然、嫡长子晏居厚后便撒手人寰。
如今这位续弦嫡母王氏,出生高门却性情敦厚温和,晏殊对她虽谈不上多么喜爱,却也能称上敬重,可去岁她诞下五子晏崇让后,身子便虚了下来,常年缠绵病榻,家中老太太前些年也去了,这家事如今竟由冯姨娘主持,大娘子、二娘子从旁协助。至于这冯姨娘,虽一直以来算得上恪守礼数,但执掌中馈这一年半载,倒是将她的心养大了,平日里连长姐的吃穿用度都想压上她晏然一头,何况选婿呢?
晏然不算精通宋史,却也知道北宋这几代翁婿宰相,可是出名的很——晏殊这位夫人王氏,国初勋臣超之女,枢密使德用之妹;晏殊之婿富弼,乃是与韩琦齐名的三朝元老;富弼之婿冯京,也是一时宰执;冯京女婿蔡懋,进过枢密院,而冯京的孙女婿朱圣予,朱圣予的女婿滕子济,全都做过执政。
这家人挑女婿的眼光,真是绝了……
晏然冷笑一声,以晏殊那微微的偏心眼,加上冯姨娘已臻化境的煽风点火功夫,她以后多半要有个宰相姐夫了,不过也好,作为未来宰相之女,嫁人之后又能差去哪里?为今之计,还是旁敲侧击地督促弟弟上进,就算是日后在婆家过得不好,也能有人为自己出头,哪怕被休弃回家,也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全凭父亲做主,你便不用多管了。”晏然打量弟弟,伸手用力锤了锤他肩膀,却看弟弟身子微微一晃,不由皱眉道,“你最近读书读得狠了,射御之术怕也是生疏了。你近来在用心苦读之余,也要记得强身健体,别和李昉那几个涂脂抹粉还病怏怏的孙子似的。”
生母早逝,长姐如母,晏居厚惯来听这姐姐的话,听她这么一说,却是有些不乐意,“可父亲说他们都是风流才子……”
“风流风流,你们就晓得风流,”晏然没好气道,“却不知他们这些文采风流是经得世还是济得民?就凭他们那几首淫词艳曲,能收回燕云十六州?你在学堂里,远着他们一些。”
晏居厚摸摸鼻子,抬眼看看日头,“快至晚膳了,咱们该去请安。”
晨昏定省,自然疏忽不得,晏然点头,方召了侍女小厮们过来,十几余人浩浩荡荡地往正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