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要回我的东西，让它们就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
带着郁郁心情，我在台北待了两天！
这期间天天几乎没有离开过我，她甚至陪着我回台北的家陪老妈吃了一顿中饭。
事实上，我和我父母的关系都不是很亲昵，虽然我很爱他们，但在家里，我却沉默得很，一点都不像我在朋友面前那样开朗健谈！
我一直觉得，很多故事把它们的主角设定成只有一种固定的性格，是一件根本不合逻辑的事！
木讷的永远木讷！聒噪的永远聒噪……最好是这样！人的性情哪有那么简单！
就我自己而言，我就可以为自己至少归类出好几种不一样的面貌！
在爸妈面前我是性情古怪不爱说话的儿子！
在我妹面前我是爱计较不苟言笑的哥哥！
在天天面前我有点大男人主义，却算体贴的男友！
在朋友面前我喜欢耍宝，是嘴巴有点毒的麻吉！
在工作时，只要不侵犯到我的原则，我是随和而认份的烂好人！
会和父母不甚亲昵，一方面是因为爸妈对我的管教都十分严格，各种观念也相差甚远；另一方面，我也一直觉得那是因为他们都太宠我妹了。
我从小就觉得他们偏心得很，只会对我这个儿子要求东要求西，却对我妹百般纵容！这是为什么我在家里会安静得像根木头一样的原因！
因为我是不平衡的！而人是一种会随四周环境调整自我面貌的动物！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我会觉得那个自己也跟着讨人喜欢得多！
但问题是，那么多个自己，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或许……对于人而言，并没有所谓“真正”或“正确”这些状态，我觉得人只是一面镜子，当镜子没有任何光可以反射的时候，镜子里本身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悲观的看法，尤其对我这种依赖别人目光而活的人而言！
从台北回南投以后，我的情绪继续持续了两天的低潮！
一直到礼拜三，随着外面天气逐渐放晴，我的心情才跟着从谷底爬升！
种水草的日子，规律得让我联想起阿兵哥的行事历！今天、明天、后天，在这其中存在的只有日期数字不同这样的区别而已！
你永远可以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闭着眼睛都能明了时间流动的方向，宛如你拥有预知能力一样！
老爸还是趁每天国扬上班前对我教东教西，但真正被我听进去的并不多！
我和国扬之间也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像两只非洲大草原上各自觅食的斑马，默默在自己地盘里做着老爸交代的工作！
我们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在水源地那里，饥渴的斑马会一起去喝水，然后抽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
只是，这种定频定温的常态在星期四时，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节！
那天从一早我就感觉不太寻常，因为入秋之后很少下雨的南投竟然下起不小的雨，而且天气也随之变得冷飕飕的！
我们温室所种植的水草，全部都是贩卖给水族馆或中盘商，不直接对消费者销售，也并不从事零售的生意。
事发的那天早上，老爸接到几通电话，而我们例行的订单在一个上午之中，就有四家水族馆向我们退订，这是以往从没有发生过的现象！
“为什么突然会被退单呢？”
在老爸挂上电话之后，我向前了解状况。退单的四家水族馆都集中在台中，而且长久以来订单一直很稳定！
“被退就是被退了！没有为什么！”
老爸发着脾气走到温室的大白板前，把取消的订单从上面画掉！
我一看，数量有好几百棵水草，算一算，损失金额可能有几万元。
“是阿达仔那边水草场的关系吗？”
原本默默在为培养床清除丝藻的国扬突然搭话：“我听说他的温室前几个月盖好了，最近开始在出货！”
“阿达仔？”我问。这个陌生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哼！那种没格调的水草场能干吗！”
老爸的脸色在说话时变得更铁青，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他们好像跟我们在拼价钱呢！”国扬显得忧心忡忡。
“我们卖一百块的东西，他们就卖九十，我们卖九十，他们就卖八十！连草屯镇上那家小水族馆的老板都知道乌日那里有家新水草场的东西比我们便宜！”
“那不就是冲着我们来？”我惊讶地说。
“怕什么！你以为阿达仔种的水草会比我好吗？笑话！”
老爸一边咆哮一边转身往屋里走去，随即我远远听见后门被用力摔上的声音。
我不知道老爸怎么了。但他身上明显带着一个飓风。
“阿达仔是谁啊？你知道吗？”
在老爸遗留下来的沉静里，我将白板上剩余的出货数量记下来，拿起采集盘准备去把那些可出货的水草挑出来。
“嗯……知道啊！”仍清理着丝藻的国扬回答，声音有些迟疑。
“老爸好像听到他的名字就抓狂了，为什么？”
“这……该怎么说呢？”
国扬停止手上的工作，思索如何跟我解释。而这时消失的老爸却又像一阵风一样从房里走回温室来！
“去换鞋！”他命令似的对我说。
“要去哪？”我看见老爸已把工作时穿的雨鞋换掉。
“你跟我一起去那几家水族馆……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爸狮子座的火爆脾气一旦被激怒，连话语里都看得见火焰。
（为什么不找国扬去呢？）
我望了国扬一眼，心中暗自期待他能替我出这趟任务，但我知道老爸是不会轻易答应我退缩的。
把出货的工作交代给国扬。我和老爸开车直接前往台中，那几家往来的水族馆都在台中市市区里，老爸决定每一家都去探访一下。
一前往察看，果然，我们被退单的原因和国扬猜想的一样。
当我们走进第一家水族馆，我看见原本摆着我们家商品的水草区鱼缸里，现在都摆放着别人的东西。
那些水草的种法和岩棉都和我们家的不同、很好分辨。
“啊……李老师……歹势啦！他们的草比较便宜嘛，质量也不错！”
那个尊称老爸为“李老师”的老板们一看见老爸来访，脸色有些尴尬。
这家店是和我们家往来很久的老主顾了，没想到长久以来建立起的合作关系却比不过一棵水草区区十元的折价。
“最近景气不好……生意越来越难做嘛！”
老板打着哈哈，他心虚的声音在店里潮湿而带着鱼腥味的空气中飘荡，我看见把这些话听在耳里的老爸，铁青脸上有青筋在跳动着。
带着被背叛的感觉离开了第一家店，我们继续前往其他店家那儿。结果整体的情况都大同小异。
我们的版图已经悄悄被别人侵占，那些“阿达仔”种的水草好像兵马俑一样雄据在水箱里对我们示威！
老爸压下脾气，好言好语地和每个老板沟通。
虽然大家都一致推崇老爸种的水草质量比较好、也比较漂亮。但为了成本和利润着想，他们也只好选择“阿达仔”那边的水草。这是生意人不得已的考虑。
“李老师……你要不要也考虑一下降价，你降我就挺你！”
一个老婆大了肚子的年轻老板反过来游说老爸，但却被老爸义正词严地回绝了。
想当初这个年轻老板开店时老爸还义务性地担任过他的顾问，提供过不少免费的技术咨询……没想到现在店开成了，他似乎也忘记当初老爸对他的恩情！
“只会用削价竞争来争取生意的人是最不入流的！”
听着老板事事以生意难做为理由搪塞老爸，我心中想着老爸从以前就一直灌输给我的观念！
他一直认为提高质量才是一个好生产者该做的事！利润是你作了努力提升产品质量之后应得的回馈！这样的老爸是对降价求售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折腾了半天，今天拜访的四家水族馆都没有给予我们正面的响应。他们还是想先卖卖便宜的水草试试看。
在回家路上，副驾驶座上的老爸始终不发一语。
其实我担心，这四家店或许只是个开端，现在应该有更多商家保持着观望的态度，而之后会不会引发更多退单的骨牌效应才是真正严重的问题。
本来，我想趁机询问老爸到底“阿达仔”是谁？
但我只瞄了一眼老爸愤怒中带着沮丧的神情！我想，这时的我还是先乖乖闭嘴会比较好。
（原来水草市场也是如此血淋淋的厮杀战场啊！）我心想。我本来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十分单纯的环境呢！
雨斜斜地打下来，开着暖气的车，安静滑过两旁都是稻田的公路。我幻想，如果从远处看，这时的我们应该就像一叶漂浮在稻浪里的小船那样，孤零零地面对四周的凄风苦雨吧。
在无言之间，我想起刚回南投时，老爸曾指着老家旁那一片稻田，对我所说的话。
“你知道一块和我们温室差不多大小的稻田，一年收成的稻子可以卖多少钱吗？”
“多少？”那时的我对农作物价格根本完全没概念！
“大概……十几万吧！”
“你指的是一年的所得吗……这块地？”老爸口中的数字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就算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我也知道十几万这个数字对一个终年农忙，辛苦插秧、除草、施肥、灌溉的农人而言，实在是一个低到太离谱的数字！
从小，隔壁阿伯顶着烈日在田里挥汗耕种的样子早已清晰变成我脑海里的印记！我从没想过，他们那么辛勤地耕作，所能换来的收入竟是那样的少！
“再按照过去的方法来种田，我们的农民永远赚不到钱，然后还要被政府当傻瓜对待！农民要翻身……要靠知识、专业来升级，这样才找得回尊敬和热情！”
在我瞠目结舌的反应中，老爸回身看着他亲手盖起的那几间温室。
“以后，不是有地的人就能当农夫！”他的话语语重心长。
“农业不能再看天吃饭了，现在有没有KNOW HOW更重要！谁说种田不是一门产业？我种水草种了十几年，还在每天想着能用什么其他更好的方式种出更漂亮的水草，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就算我对种水草没那么投入，但看着头发斑白的老爸眼中充满了他对于自己事业的执著，我仍是感到相当佩服！
一个男人有多少个十五二十年，能全心全意执著在一个梦想上呢？
那些静静躺在温室里的一草一木和他斑白的发丝一样，代表的都是宝贵的青春啊！
什么时候，我印象中魁梧高大的老爸，竟已难掩身上的佝偻。
在他脸上，时间竟已不知不觉为他增添了细纹与风霜的足迹！
身为他的儿子，我明了他为那些看似脆弱实则十分强韧的水草付出了多少心血！
小时候，当老爸才刚回南投时……我记得他是每周末自己开车载着整车水草，从南投北上到台北街头四处绕，一家一家水族馆地推销自己种的产品！
在那个人们不注重生态，鱼缸多半像沙漠、充斥塑料水草的年代里，老爸的行径着实像个笨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先行者！
而这个先行者凭借他的傻劲与热情，逐渐说服一些水族玩家开始接受“养鱼一定得先养草，建立起一个完整生态圈”这样的观念！
他的梦，建构在盛夏超过四十度、蚊蚋会把你叮得满身红豆冰的温室里！
他的理想，建构在冬天必须把手浸在冰寒刺骨的水中工作，直到皮肤裂伤的生活上头！
他无时无刻都把那些植物当做自己生命一样看待！
我甚至觉得，老爸对于水草的付出，可能比对自己老婆儿女付出的还要多！
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曾经多次埋怨老爸为了种水草而造成的南北分离，但现在长大以后，我才体会到老爸走的是一条孤独而骄傲的道路！
一辈子专心只做一件事就跟一辈子专心只爱一个人一样，都是相当不容易达到的境界！
而我想老爸他是牺牲了许多物质和家庭生活上的享受，才一砖一瓦地建构起他自己的水草世界！
如今，当有些商人只把老爸的水草纯粹当做商品看待，忘了他隐藏在水草当中的理念，我能感受到老爸的伤心、失望与愤怒！
或许，在资本社会里面讲求的永远是供需、价格、成本、利润！
但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比钱更重要的……像是“心意”这一类的东西，在锱铢必较之间，被无情地抹杀、忽略掉了呢？
车子持续在前进！
当我不经意转头，我眼里的老爸，用他的侧脸以后方绵延的稻田为背景，画成了一幅哀愁的素描。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向来固执、强悍，现在却沉默无语的老人。
或许“安慰”这个字眼用在老爸身上，太失礼了！
但真的，看见这样的老爸，我有点心痛……虽然我常对他霸道的那一面感到不认同！
静静地开着车，我不知道横亘在我们前方的，会不会是一个步步近逼的寒冬！
我也隐隐觉得，可能还会有什么事，会在不可预期的未来发生！
（老爸！你不会这样就认输了吧！）
我在心中暗自帮老爸打着气，同时也知道老爸绝对不可能那样软弱的！
不管怎么抗拒，这世界的冬天还是会到来。
与其丧志地担忧困境来袭，倒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在逆风中挺起一身的傲骨！
这是老爸一辈子以身作则一直在教我的事情！
所以……会来的，就让它来吧！
在人生的路上，我会继续重重地踩下油门，向前暴冲！
如果冬天真的是我们必须熬过的季节，那我们也要像个男人一样勇敢面对。
是不是呢，我亲爱的，顽固又强悍的老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