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我叫张允澜。我们那儿读书人家或是富贵人家会给男孩子取字,就像是第二名字一样,寄托了一种美好的祝愿。当然啦,也有人家给女孩儿取字,不过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小将军问。既然“字”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哪里有父母不愿意给孩子多一分祝福的呢?
张允澜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含含糊糊道:
“就是没有取嘛,我哪知道为什么。”
“那我母亲有吗?”小将军自言自语道。
他的记忆里,母亲很少提过郸虞的风物习俗、山川景色,更不会告诉他郸虞的人取名字这么考究。母亲像是失根的浮萍,在逐鹿原的晦泽上飘零,既不沉溺也不融合,永远孤孤单单格格不入。她不曾因为父亲让他随母姓而高兴,更没有因为他改名字而失落,她的眼中倒映出面前人,却也流露出麻木。有这样一位忧伤的母亲,他的性格也免不了细腻:总是害怕自己无意中让这个单薄的人儿受伤;总在面对她时付出无限耐心与温柔;总不忍心失礼于外,让她蒙羞……
张允澜见他突然消沉起来,也不敢多说多问,只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徘徊于空荡荡的街道。
好在他及时调整回来,有找别的话题聊起来:
“张小娘子,和你同行的两位是你的什么人?”
张允澜只觉得“小娘子”三字太奇怪了,
“你还是叫我张允澜或者允澜吧,小娘子听起来怪怪的……雪姐姐和柳先生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姐姐的朋友。”
“原来那位女郎是小娘子你……张允澜你的姐姐,”小将军艰难地改口,“那他们叫什么?”
看来今天这位小将军是和名字杠上了,张允澜很后悔自己挑了个这种话题。她不得不耐心介绍:
“雪姐姐全名江雪,柳先生全名柳从月,雪姐姐没有取字,柳先生我和他不熟,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
她一眼看出小将军的疑惑,不等他问出来就说:
“我和雪姐姐只是表姐妹,所以我姓张,她姓江。”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
“我记得有个士兵找我们登记过名字,你难道没看到?”
“看过,忘了……”小将军笑得有些勉强,最后冷不丁抛出一个让人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不管有没有字,你们都清楚自己叫什么。我却不知道,以后我要是战死沙场,后人如何为我立碑。是刻呼迩植,还是东方岭音,又或者是赫洱丹阿兰?你们尚且只有一个名字,我都没记住,如何奢求别人记住我的呢?”
他在呼迩家族里是十六儿郎植,在父母的小家庭里是三儿郎岭音,在王上、娘娘、百官大臣口中是阿兰小将军。可是他若处于无人地,迎风呼唤,又该如何向风介绍自己?他日尸骨埋战壕,白骨刻字哪两行?
张允澜也被难住了,只是她没想那么深远,只是纠结于日后怎么称呼他。
二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街道尽头,张允澜本以为要调头回去,小将军却钻到右侧隐蔽的巷口。她连忙跟上,在昏暗的巷道里跌跌撞撞走了好远,重要走到今晚的目的地——真正的百里铺。
一般来说店铺都用当地地名取名,而百里铺却不一样,是用店名给城取名。
百里铺是个三百多年的老店,里面经营贩卖各国商货和消息情报,在逐鹿原不许对外商贸的时期,是个“著名”的黑市。它白天看起来就是荒郊野岭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晚上却开始了盛大的交易活动,吸引逐鹿原四面八方的人甚至王室贵族。后来逐鹿原逐渐对外开放贸易,允许异国人和本国人通婚和入境定居,引起了七八十年前开始的持续了三四十年的商贸潮流,大大小小商贩商人涌进逐鹿原,多少靠依附百里铺百年的基业来立足,后来在荒郊野岭形成了一个新的群居群落,再后来收归政府管理,给当地取名“百里铺”。百里铺的规定,晨昏划市,也就是说到了晚上,所有店铺必须关门,百里铺开张;等到天一亮,老店关门,其他店开始做生意。
他们走进店铺,在狭小的通道里艰难挪步。昏暗的灯火不足以让他们看清所有东西,一不小心就会碰倒什么,然后听见“哗啦啦”一阵。除了他们,这里还有其他人,“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走了很久,还是没有将店铺逛到头,可见店大还是蛮大的。
“二位要买些什么?”
一盏灯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提灯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们面前。
张允澜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又碰倒一堆货。她连声道歉,声音却不敢太大。
女人提着灯凑到张允澜脸上,眯眼打量了一番,然后嫣然一笑:
“新客?外地来的?想买胭脂水粉吗?”
“不不,不用……”张允澜试图指小将军给她看,但是这个女人依然盯着她,似笑非笑:
“那就是钗环簪珠,荷包香囊?”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他要买……”
油灯的烟味着实不好受,她努力后仰,偏过头,可还是被熏得眼睛疼鼻子酸。
女人不逗她了,提着灯在她面前虚晃一圈,然后凑到小将军脸上,
“阿兰小将军?稀客啊……”
小将军微微颔首,向她问候:
“周女郎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老样子。”女人将灯放到身后的货架上,“这次小将军要买点什么?”
“麻烦您照着郸虞人生活所需、习惯列个单子,将单子上有的给我拿一份。”
女人挑挑眉,眼露精明地小转几圈,也不多说什么,扭着腰肢就离开了,将灯留给他们。
库房里窸窸窣窣一阵响,过了好久,声音逐渐消失,那女人手上捻着一张单子走了出来。她对着单子又看了好久,这才将它递给小将军,朱唇一起一合:
“三十。”
小将军立马掏出钱包,将整个钱包都给了她,道:
“加三十,日后多添少补。”
女人立马喜笑颜开,接过钱包,一扭一扭地走了。
张允澜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将军手上薄薄的单子,匪夷所思地低声问:
“一张纸,那么多钱?你想知道郸虞的什么事,我也可以告诉你呀……”
小将军将单子折好收起来,朝着她微微一笑: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