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良接连四五天的细心照料下,孟斛老佛人终于悠悠转醒。焦急地关注着寒洞情况的大小弟子纷纷赶来,都想要面见掌门,却被拦在门外。
闻声而来的大长老遣退了外面乌央乌央的一群人,带着医师进去给孟斛再仔细检查检查。经医师把脉后,虽说没有大碍了,大长老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他不放心,再一次扒开孟斛老佛人的右眼,大眼对小眼。
他试探性地比了个“三”,晃了晃:
“掌门,这是几?”
右眼被扒着的孟斛老佛人左眼一骨碌,眨巴眨巴:
“三。”
然而,众人都看出不对劲了,紧张地看向大长老。大长老急躁地捂住孟斛老佛人的左眼,忙纠正:
“不是不是……你现在看,这是几?”
这一次,孟斛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代表了一切。
眼睛对他们占星卜卦者何其重要!如同侠客的手臂,医者的触觉,琴师的听力。
还是孟初率先打破沉默:
“或许只是暂时的,再说了,如此凶险的情况下能保住性命已然万幸!”
孟斛赞许的点点头,听语气,好像右眼看不见的不是他,而是旁人:
“子贤所言极是,万幸犹存何须计较须末得失。”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也不好表现得太沮丧,关切了两句,又都离开,好让孟斛老佛人休息。张允澜也想跟着孟良离开,却被喊住了。她迷惘地回头看了看孟斛师祖又看了看孟良,犹豫地指了指自己。
“你师祖或许有所指教,你就留下吧。”
孟良既然都这么说了,张允澜免不得留下,局促不安地杵在病床前。她看着孟斛师祖依旧憔悴干瘦的面容,忍不住回想前几天的样子,还是有点后怕的。
“你就是阿良收的徒弟,张允澜?”
“是……”
“你是张氏遗孤?”
“额啊……是!”张允澜没想到师祖这个都知道,想必是孟良信里提到的——这个孟良,怎么什么都说?
结果孟斛老佛人高深莫测地一笑:
“何须阿良告诉我,我早就知道啦。你们这次来不就是为了你怀里的东西嘛。”
张允澜下意识摸了摸揣在怀里的荷包,感觉那小小一块碎片有点烫人。
“我留你说话,就是为了嘱咐几句。有些话,我怕直接说给阿良听,这孩子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啊?”张允澜稍微靠近一点儿,颇为期待。
“前几日我就屡屡预测到凶急之象,故而这一次铤而走险,祭了一只眼,想要借助无我之态看清因果。可惜天机难窥,我也道不分明,只有一句话,你带给你师父——”
“此行多艰苦,于你百害无一利,于苍生百利无一害。”
听得云里雾里的张允澜反复咀嚼这句话,总觉得不对劲。既然百害无一利,为什么要去做呢?
看着她迷惘的眼神,孟斛老佛人仁厚地笑语:
“这是给你师傅的话,你不许多想。我也有一句话给你。”
但是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凌空写了出来:
善仍是善,恶尤为恶。
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倏忽间朝张允澜飞去,点进她的眉心。
本就呆呆的张允澜更云里雾里了,摸着额头,总觉得脑门儿被凿了个洞,欲哭无泪,欲骂无词。
看她不怎么聪明的模样,孟斛推翻了“这个孩子只是大智若愚”的猜想,心里也不免落俗地为自己的小徒弟惋惜。
“你且去找你师傅吧。”我怕你去晚了就忘了。
得了这句话,张允澜如释重负地欢快地跑出去。
松涧小苑里,孟良自打听了张允澜传的话就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房间中。
几个弟子送来午膳,甚是丰富,可惜孟良这么也不出来,张允澜也不好先吃。
“师父,其实我也听不明白,你没必要钻这个牛角尖,先吃饭吧。”
没有动静。
“师父,我们边吃边琢磨。”
还是没有动静。
就在她还想喊时,孟良开了门,还背着行囊,提着一把竹纹银鞘的长剑。
“我们该走了。”
“啊?”猝不及防,猝不及防!张允澜不情不愿地试图商量商量,“吃饱再走呗?”
“事不宜迟,你的东西我也收拾了,我去拜别完师父就走。”
张允澜接过孟良丢过来的行礼,委屈地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恋恋不舍地跟着她出门。
走到寒洞洞口,却被告知掌门去钟灵石窟闭关了。一听到“闭关”,张允澜就忍不住一机灵。
“当真去的是钟灵石窟?”孟良也很不放心。
“柏岫君不必担心,孟初师父已经派人看守无极相峰,掌门确确实实去的钟灵石窟。”
既然如此,孟良又带着张允澜往钟灵石窟去。跟着爬上爬下的张允澜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一路都在唉声叹气叫苦叫累。
等到了钟灵石窟,她却被眼前神奇的景象吸引了。整个石窟外都萦绕着肉眼可见的仙气,还闪着金光!
她少见多怪地“哇”了起来。
就在她感叹的时候,孟良以及走到石窟门口,朝着紧闭的石门跪下,
“弟子孟良拜别师父。”
说完磕了头,也不忙起身,似乎在等什么。可惜她没等到师父的回应。
回过神的张允澜也学着孟良,跪在她身边,愣愣地等师父下一步动作。只听得孟良颇为失落地说:
“你既然得了教诲,也该磕个头。磕完我们就走吧。”
等张允澜磕了头,孟良拉着她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上山时有多欢愉,下山时就有多沉重。一路走到山门,孟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山门口有几个红衣弟子围着一位长者,张允澜一眼认出那是孟初,朝他喊道:
“孟初师叔!”
孟初闻声回头,见她们一个个拿着行李,
“怎么,就要走了?”
“是,”孟良持剑作揖,“未能去拜别各位长辈、师兄,还请孟初师兄代我赔罪。”
孟初的目光却落在孟良的剑上,
“收不回去了?”
“嗯……断了……”
孟良说得轻松,但是这把断念陪她修行十余载,如今断了着实叫她伤心。
“出门在外,总得有把好剑防身。”孟初祭出自己的容琉,递给孟良,“将断念给我吧,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就在孟良还犹豫着不接时,他补上一句:
“你小时候不是老缠着我,要和我换剑用吗?这一次不过换的久一点,以后还是要换回来的。”
容琉正如孟初一般,玲珑剔透却也刚直锋利。孟良贪图它漂亮才想换过来用,但是掌控不利,几番误伤了自己,孟初就再没肯换过。
这一次,他主动换剑,其实是希望真有危险时,容琉可以代替他保护师妹。
感动之余,孟良随口问了句:
“师兄和外门弟子谈什么呢?”
“没什么,这几个弟子来告诉我,孟珅秋失踪了。哪有人失踪了还不忘带上自己全部家当的?恐怕是受不了孟门清苦,跑了吧。”
这倒是出乎意料,毕竟当初死皮赖脸要留下的也是他,现在一声不吭跑了的也是他。
“一个门派败类,自己走还省了麻烦呢。”
“我道也是,正吩咐这几个弟子消了他的名籍,将房间收拾出来给别的弟子住。”
这二人说着话,张允澜在一边东张西望,发现那几个红衣弟子里有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也看到张允澜,含蓄地笑了笑,当做打招呼。
她猛地想起来,就是那天和孟良说话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