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沐浴
焚香
梳妆
更衣
东方初晓,接驾的礼官、使臣已经候在客栈外。除此之外,一千精兵也围住了客栈,美其名曰护驾。
透过窗子往外看,一种被包围的压抑感席卷上身。
为首的礼官使臣宽袍华服厚厚裹了一层,站在初升刺眼的阳光下愣是一点儿也不松懈。
张允澜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不是和什么普通人在一起,而是和一个国家的长公主同行,这是何等前所未有。
相比她的震惊感慨,其他人就平静得多。茗冬竹夏等人规规矩矩伺候着主子用早膳,孟良和江瀞雪慢条斯理地喝着甜粥吃着小菜,暗卫依旧部署在各个角落……
“一会儿有你看的,还是吃点儿东西吧。”
忽然,孟良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
张允澜嗯啊应声,木木地在桌子旁坐下,漫不经心地搅动碗里的粥。
“不合胃口吗?”江瀞雪关切道,“那就多吃几口点心,一会儿进了宫,要到很晚才能歇下来,容易饿。”
说着,她又示意茗冬将从郸虞带来的点心取来。
“不用不用……”张允澜连忙喊住茗冬,闷头开始喝粥。
她吃得快些,两碗粥喝完孟良和江瀞雪还在夹小菜。无聊之际,就随口一问:
“让那些人在外面等着好吗?”
“又不是我让他们等的。”
孟良说这话时语气似乎不太好,脸色都冷淡了几分。江瀞雪则干脆不说话。
句仪故意派人大张旗鼓地来接她们,与其说是重视,不如说是耀武扬威地给了个下马威。
但凡换做别的人,一大早看见这么多人提刀举剑在外面等着,肯定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就出来,哪顾得上沐浴更衣用膳。进了宫再繁文缛节一番折腾,等到休息,早就累脱了。也就孟良端得住这个架子,能心安理得地用早膳。
其实她也无意于争这口闲气,但是江瀞雪身体本就孱弱,不能过于劳累,张允澜又没有辟谷,体质与凡人无异。句仪摆明了针对她,她只能任她拿捏把柄。
其实,大不了让接驾的人和百姓多等等,激起一些舆论。句仪致力于抹黑郸虞不是一年两年了,在句仪,家家户户以至于老弱妇孺都认为郸虞人个个自以为是趾高气扬,恃强而骄。此后顶多再传郸虞皇室矜高自傲,装腔作势,故意为难皇宫接驾官员。
此刻宫里的句仪已经得知仪仗队滞留在城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向顾长风嘲讽了几句。同样一大早被折腾起来饿着肚子的顾长风则麻木地看妻子。
“陛下,君殿,不如先用膳吧?”
面对侍从的询问,顾长风刚抬手准备允诺,就被句仪大袖一挥地拦住,然后听她言语中带着莫名的优越感:
“不必,孤还等和郸虞长公主与国师一同用膳呢。”
对此,顾长风心生无尽惆怅。
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有了这么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呢?
终于,接驾的仪仗队将人带进城了。
方才还在埋怨嘀咕的人群立马收敛神色,各就其位。
郸虞是盟国之首,郸虞长公主位比亲王,不可怠慢。七姒文武百官、王孙贵胄按职位高低自华清门至武德大殿整齐排列,诰命夫人、品阶官眷自华硕门至文妆宫候驾。精兵陈道,礼乐随行。
长公主华盖由司仪女官簇拥在前,国师轿撵跟随其后,除了自带的侍从跟在后面,其余随从亲兵另行先入宫安排。
如此庞大的队伍走在街道上,除了礼乐声和脚步声,竟没有其他任何杂音,像是巡视领地的雄狮,怀揣着利爪下的伤口。
虚假的肃穆。
紧张如张允澜坐在孟良身旁不敢吱声,藏袖中的双手掌心早就渗出热汗,紧绷的神经让她有头疼的错觉。相比旁人的镇定自若,她只觉得自己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些人的一跪一拜,她承受不起,尽管她知道不是跪拜她。
有那么片刻,她自嘲。鸑鷟岛的罪民无高低贵贱之分,卑微的平等在她的骨子里烙下了习惯。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此时的孟良和江瀞雪,这么的让她前所未有的排斥?
未能多想,在突然响起的角声中,泱泱臣民齐声恭贺,一双手不容拒绝地拉她起身,走上台阶。
在孟良的带引下,张允澜和其他人一样,低头缓步,跟随着江瀞雪走上高处。
武德大殿里,句仪恭候多时。
相比句仪的盛气凌人,没吃早饭的顾长风有点迷茫。
他想起曾经一位故人站在过来人的角度语重心长的给过他一个忠告——
女人,无论在哪个阶段,都是不可窥探的玄学。
比如现在,明明饿着肚子,句仪却有着“我比某某人老相好更有修养”的优越感。甚至忽略了“损敌微末自伤一千”的愚蠢。以至于她开口欢迎远道而来的“某某人的老相好”时,语气中都有着咄咄逼人的神气。
面对句仪上扬的嘴角,孟良也有些疑惑,明明站在前面的是长公主,为什么堂堂国君要和她一个国师过不去……
递交完国书,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寒暄恭维你来我往……
张允澜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公然发呆,结果被同样百无聊赖的顾长风波及了,
“想必这位就是阿璃的徒弟吧?”
孟良对于“阿璃”这声称呼有些不适,微微皱眉,但是还要提醒发呆的张允澜行礼。
逃避不是办法,直面现实方能化险为夷!
说那时迟那时快,张允澜空白的脑中骤然闪过前天晚上抱佛脚学的一堆礼仪以及孟良的喋喋不休,手脚似乎有点自己的想法,以天雷勾地火的架势毅然决然地在众目睽睽下“噗通”跪下,伴着沉重的磕头声,反应过来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温柔得体并坚定:
“臣女张允澜拜见七姒国君陛下,拜见君殿。”
顾长风自此下定决心,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吃早饭,不然不经吓。
孟良:“……”
江瀞雪:“……”
众人:“……”
盛气凌人如句仪也有点受不住如此大礼。
“不必,如此多礼……”
为了防止张允澜露出马脚,孟良随便扯了几个理由打发张允澜先去寝殿。句仪便叫自己的贴身女官领她下去,然后假意亲热地又和江瀞雪聊起保养。
丢人丢大了的张允澜全程保持面红耳赤不敢说话的状态,任凭女官领她下去休息。
走在长廊下,她故意和领路的女官保持距离,生怕被问话。那女官也是善解人意,默默带她到了一间宫殿里,简单介绍这是臻华殿,就要退下。
眼看自己要被独留在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她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那,那个,我师父呢?”
女官反应了一下,想起这是孟良国师的徒弟,
“尊师仍在与陛下叙旧,贵人大可安心休息,出了小南门就是长公主殿下与尊师的寝殿。”
说完,女官领着几个随从将门关上,到底留张允澜一个人在里面。
倘大宫殿金碧辉煌,布置得极尽奢华,一个睡觉的地方,床不过聊占尺寸,其余的都是珍贵古玩。所谓小南门就是屏风后的侧门,门后走过几步长廊就是一个更大的寝殿。可见这里是侧殿,主殿自然是长公主住的地方。
张允澜犹犹豫豫地摸索到主殿,却没有看见江瀞雪。但是也不是没人,绕出隔挡的雕花木窗,可以看见厅堂坐着一个人。
听见动静,那人回头来看,看见张允澜颇为讶异,但是马上平静下来,起身问候:
“贵人午安,在下句昀,是陛下的第三女。”
打量着句昀雌雄难辨的着装和长相,张允澜礼貌又不乏敷衍地嗯嗯啊啊以示回应。
一时间,二人相看无言。
不过王女就是王女,沉默片刻后还是找到了话题。
“大殿上听得贵人也是孟门弟子,我二人还是同门呢。”
“不必叫我贵人……”张允澜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也是孟良的徒弟吗?”
对于张允澜直呼师名,句昀不仅没感觉冒犯,反而生出一些率性之人惺惺相惜的欢喜,但是她解释道:
“我是孟宪的徒弟……”
说着凑上来小声加了一句,“我师父也不肯我叫他名字,但是私底下都这么叫,要不然孟门都姓孟,而且人人都是孟国师……”
她凑得太近,张允澜很遗憾地闻到了一股酸酸的味道,毫不掩饰地后退。
后知后觉的句昀憨憨一笑,“我忘了,刚刚吃了点儿酸白菜。”
然后她不知悔改继续凑上来补充,“不过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二姐要是知道我又吃这些东西,又要骂我了……”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的侍女隐隐约约在说“参见二殿下”,然后就有一飘然绝世的大美人出现在门口。
结合句昀立马拉下来的脸,基本可以确定这是二王女。
二王女就稳重得多,先是在门口请示,见长公主不在才进来,向张允澜问候:
“贵人午安。”
上一刻还苦着脸的句昀此刻又腆着脸黏上二王女,自作主张地说道:
“这是我二姐,句凝。我们是想来拜见长公主,但是……长公主不在呀……二姐,我们就先走吧……”
说着就要溜,结果被句凝一把拉住。她二姐先是小声但恶狠狠地训斥她无力,然后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对张允澜道:
“贵人远道而来,既然长公主殿下和贵国师有父亲母亲接待,就让我姐妹二人带贵人在这四处走走吧。一会儿我二人还能送贵人回来用午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好推脱,她索性跟着这姐妹二人出门。
走着走着,只觉得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定睛一看是句昀腰间的玉佩。这玉佩小巧玲珑,隐隐约约藏匿在裙褶中,但张允澜还是眼尖地发现上面的花纹很是眼熟。
贸然要人家玉佩来看自然是不可能,张允澜灵机一动,将自己腰间装饰用的一只玉佩取下,乘机丢到句昀脚边,然后故意道:
“唉,谁的玉佩掉了。”
句昀果然一边回头一边下意识拿起自己的玉佩,然后茫然回答:“我的还在,是二姐你的吗?”
句凝也摸了摸自己腰间,并顺势弯腰将玉佩捡起来,“你今天戴的是哪只?”
此刻,张允澜也凑上来插嘴:“我不戴玉佩的,是不是你们戴了两个?”
这边说着,余光偷偷瞄向句昀手中,默默记下了图案。
毫不知情的句昀一边嘀咕自己戴着师父给的玉佩,一边看向句凝手上的,
“这个玉佩没什么特别的花纹,也不知道谁的呀……”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估计这只是个装饰用的普通玉佩,别人不小心落下的吧,”句凝将玉佩交给一旁的侍女,“送去坊库,等人认领吧。”
说完,毫无察觉地继续往前走。
姐妹二人不过才带张允澜熟悉了附近的环境,已经有女官来请去用膳。
正式的国宴是在晚上,现在不过简餐,张允澜直接回臻华殿,二位王女则回自己的住处。本来说要送张允澜回去的,既然有人来请,句凝也就带着句昀直接离开了。
到了大殿门外,女官没有进去,张允澜独自往主殿走,这才发现里面侍奉的人已经换成江瀞雪自己带来的人。
竹夏在主殿外等着她,领她去见长公主。
扯了半天假笑的孟良现在面无表情地喝茶,江瀞雪则一直保持着岁月静好的随和,看见张允澜,她柔声问道:
“听说二位殿下请你出去散步,怎么样?还合得来吗?”
“有什么合不合得来的,就跟着走了走。不过……”
说着,张允澜忍不住嘴角上扬,乐颠颠地小跑过去说道:“有意外收获。”
“什么?”江瀞雪还算给面子,搭了话,孟良还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张允澜一定要别人全退下,这才神神秘秘地说道:
“我发现你们要找的那个图案了!”
闻此,孟良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三王女腰间的玉佩就是那个图案。”
孟良有些不相信,“七姒国徽和那个图案差不多,别是看错了。”
“没看错!”张允澜有些急,“就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