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工间休息时,他把阿尔瓦罗拽到一边。“对不起,我想提一个私人问题,”他说,“我现在越来越担心这孩子的健康问题,特别是他的饮食,他只吃——你也看到——面包,除了面包,还是面包。”
其实男孩就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坐在码头工棚背阴的一边,手里拿着半块面包,困难地咀嚼着,一边喝水润喉。
“我似乎觉得,”他继续说,“这般长身体的孩子,食物应该变变花样,要有更多的营养来源。人不能单靠面包过日子。这不是一种万能的食物。你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肉吗?不用大老远跑到市中心就能买到肉的地方?”
阿尔瓦罗挠起了头皮,“这附近好像没有,港区一带没有你说的那种地方。我听说,这儿有人逮老鼠。这一带老鼠挺多。不过,你要干这事儿就得做一个捕鼠器,我一时说不上可以上哪儿找人做个管用的捕鼠器。这事儿你可能得自己想办法。你得拿铁丝做,用金工锤头那类机械工具来加工。”
“老鼠?”
“是啊,难道你没看见?有商店的地方就有老鼠。”
“可是,谁吃老鼠呢?你吃吗?”
“不,做梦都不吃。可你不是问我哪儿能弄到肉吗?我给你的建议就是这个。”
他盯着阿尔瓦罗的眼睛看了半天。那里面没有一丝开玩笑的影儿。如果这是一个玩笑,那就是一个非常深奥的玩笑。
下班后,他和男孩直接回到上次没弄明白到底是卖什么东西的那个橘子商店。他们走到店门口时,店主正要拉下百叶窗。橘子确实是一家店铺,而且,还真是卖橘子的,不过也卖别的水果和蔬菜。在店主人不耐烦的等待中,他们一口气挑选了不少,只要两人能拿得动,就尽量多买些。他们买了一小袋橘子、半打苹果,还有一些胡萝卜和黄瓜。
回到安置中心的房间,他给男孩把苹果切成片,又剥了一只橘子。男孩吃水果那当儿,他开始切胡萝卜和黄瓜,切成薄薄的圆片,盛在盘子里。“来吃吧!”他说。
男孩疑疑惑惑地拈起一片黄瓜,闻了闻。“我不要这个,”他说,“气味不好。”
“胡说。黄瓜压根儿没有不好的气味。这绿色的是皮。尝尝看。这对你长身体有好处。”他自己吃了一半的黄瓜片,一整条胡萝卜,又吃了一个橘子。
第二天一早,他又到橘子商店买了一些水果:香蕉、梨和杏子——他把这些水果带回屋里。现在他们的储存相当丰富了。
那天他上班迟到了,但阿尔瓦罗没说什么。
虽然他们的饮食有了这些营养丰富的补充,但身体却总是感到精疲力竭。日常的装卸劳作非但没有使他身体强健起来,反而慢慢耗尽了他的精力似的。他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一具幽灵,他怕自己会晕倒在同伴面前使自己丢人现眼。
他又一次去找阿尔瓦罗。“我感觉不太好。”他说,“我身体不好已经有段时间了。你能不能帮我推荐个医生看看?”
“七号码头那儿有一个诊所,下午开门。你马上去那儿,告诉他们你是在这儿工作的,这样你就不用支付诊疗费了。”
他顺着指示牌找到七号码头,那儿确实有一个诊所,上面就写着“诊所”字样。门开着,前台没人。他按了一下蜂鸣器,那玩意儿是坏的。
“喂!”他喊道,“这儿有人吗?”
没声音。
他走到柜台后面,那儿一扇门上写着“外科”字样,他敲了敲。“喂!”他喊道。
门开了,一张红润的大脸膛与他迎面而视,那人穿着白大褂,衣领上是一圈看似巧克力色的污渍。这人出汗厉害。
“下午好。”他问,“你是医生吗?”
“进来。”那人说,“坐下。”他指着一把椅子,摘下眼镜,用一片纸巾仔细地揩拭着,“你在码头上班?”
“在二号码头。”
“噢,二号码头。有什么不舒服?”
“我感觉不大好,已经有一到两个星期了。也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就是很容易感到累,经常会晕眩。我想这也许是由于吃得不好,饮食缺乏营养的缘故。”
“你什么时候会感到晕眩?每天是否有某个特定时刻?”
“没什么特定时刻。一累就犯晕。我是在码头上干活的,装货和卸货,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一直不能习惯这份工作。我每天都要从跳板上走过许多次,有时候,我踏上跳板,船在波浪中摇晃起来,我眼睛朝下看到船跟码头之间的空儿,就会感到晕眩。我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一头栽进海里淹死了。”
“这似乎不像是营养不良啊。”
“也许吧。但如果我营养更好些,也许就不会这么犯晕了?”
“你以前是否有过这种恐惧?对摔倒和溺毙的恐惧?”
“医生,这不是一个心理问题。我是一个劳工。我干的是重体力活。我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扛着沉重的大包。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总是把自己的力气使到最大程度。我觉得自己要倒下的感觉肯定是身体的一种自然症状。”
“这当然是一种自然症状。可如果这是自然的,你为什么要来诊所呢?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难道你不认为应该听听我的心脏吗?难道不能为我查验一下是否患有贫血吗?难道你不能和我讨论一下日常饮食的欠缺吗?”
“你既然这样建议了,我会为你检查一下心脏。可我没法给你做贫血化验。因为这儿不是一个医疗机构,这只是一个诊所,只能为码头工人做一些急救处理。把衬衫脱下。”
他脱下衬衫。医生把听诊器按在他胸前,目光投向天花板,听着他的心音。这人的呼吸中有一股大蒜味儿。“你的心脏没问题。”他最后说,“心脏挺好的。还可以为你工作许多年。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他站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感到很累。我都不是我自己了。我每天都感到自己身体在坏下去。这可不是我来这里就诊时能想象到的结论。疾病、疲惫、抑郁——但绝不是这些。我有一种预感——不仅仅是意识上的预感,而是身体上确确实实的预感——我就要垮了。我的身体向我发出这样的警示,以各种方式向我警示,这就是垮下去的征兆。你怎么能说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一时沉默无语。医生小心翼翼折起听诊器,搁在黑色袋子里塞进抽屉。他胳膊肘撑在桌上,用双手支着下颏。“好,先生,”他说,“我敢说你走进这小诊所时并不希冀出现什么奇迹。如果你期望出现奇迹,就应该去那种配有正规化验室的正规医院。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你劝告。我的劝告很简单:别朝下看。你这些晕眩的毛病就是因为你朝下看的缘故。晕眩是一种心理问题,不是药物可以治的。朝下看就会导致晕眩。”
“你的建议就这些:不要朝下看?”
“就是这样了。除非你还能告诉我其他实质性的症状。”
“没有,没有症状。别的症状一点都没有。”
“怎么样?”他回来后,阿尔瓦罗问他,“你找到诊所了吗?”
“找到了,我跟医生谈过了。他说我应该朝上看。只要我朝上看,一切毛病都会好的。如果我朝下看,也许会跌倒。”
“听起来很有道理,很符合常识的一个建议嘛。”阿尔瓦罗说,“虽然很简单。现在,今天干吗不休息一天呢?”
虽然有了从橘子商店买来的新鲜水果,虽然医生向他保证他的心脏很健康,没有理由不再活许多年,他还是感到精疲力竭。晕眩的毛病也依然照旧。尽管过跳板时他遵照医生的嘱咐不朝下看,可他无法屏蔽浪涛拍打滑溜溜的码头堤岸那让他心惊胆战的声音。
“只是头晕罢了,”阿尔瓦罗安慰他,在他后背拍一下,“许多人都经历过这种事儿。幸运的是,这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并不是真要晕过去。别理睬它,那感觉很快就会过去的。”
这话没能说服他。他不相信那些压迫他的东西会消失。
“不管怎么说,”阿尔瓦罗劝慰道,“万一你真的跌落海里了,你也不会淹死的。一定有人来救你。我会来救你的。否则要同伴做什么?”
“你会跳下海来救我?”
“如果有必要。或者抛根绳子给你。”
“是啊,抛根绳子可能更有实效。”
阿尔瓦罗没有理会这话里的锋芒,或者是没有听出来。“更管用。”他说。
“我们一直在卸运的货物——是麦子?”他在另一个场合向阿尔瓦罗问起。
“小麦和黑麦。”阿尔瓦罗回答。
“我们码头一直在进口,粮食?”
“这要取决于你说的‘我们’指什么。二号码头是粮食专用泊位。如果你在七号码头干活,可能就会遇上各种不同的船货,如果在九号码头,你卸下的货物可能就是钢材或水泥。你还没在港区转过吧?没有四处都看看?”
“我转过了。可别的码头一直都是空荡荡的。现在也是这样。”
“嗯,这也很说得通嘛,不是吗?你不会每天都需要新的自行车。你不会每天都需要新鞋或新衣服。可你每天都得吃饭。所以我们需要许多粮食。”
“所以,如果调到七号码头或是九号码头,我也许会轻松些。可能连着好几个星期没活可干。”
“没错。如果在七号或九号码头,你会轻松些。但你不会有这样一份全职工作了。所以,总的来说,你还是待在二号码头更好。”
“我明白。所以,对我来说,最好还是留在这儿,在这个码头,在这个港口,在这个城市,在这片土地上。所有这一切,在这个可能是最好的世界里是最好的。”
阿尔瓦罗皱起眉头。“这不是一个可能的世界,”他说,“这是唯一的世界。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最好,这都不由你也不由我来决定。”
他想到几种回答,但开口之前都咽了回去。也许,在这个被称作是唯一的世界里,收起你的冷嘲热讽是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