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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当晚他们回到房间时,发现房门下面塞进了一张纸条。是安娜的留言:你和大卫愿意来参加新来者的野餐活动吗?明天中午,在公园喷泉旁边。安。

他们中午来到喷泉旁。天气很热——鸟儿看上去都无精打采的。他们避开公路上传来的车辆噪音,坐到亭亭如盖的树荫底下。过了一会儿,安娜来了,挎着一个篮子。“对不起,”她说,“手头有事耽搁了。”

“你觉得今天能来多少人?”他问。

“不知道。也许会有五六个。我们等会儿看吧。”

他们等着。再也没人过来。“好像就我们几个,”安娜说,“我们开始好吗?”

篮子里拿出来的只是一盒饼干,一罐没有咸味的豆瓣酱,还有一瓶水。但是孩子没抱怨什么,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那份。

安娜打了个哈欠,在草地上舒展开身子躺下,闭上眼睛。

“那天,你用洗干净那说法是什么意思?”他问她,“你说我和大卫应该把身上的旧痕迹都洗干净。”

安娜懒洋洋地摇摇头。“以后有时间再说。”她说,“现在不行。”

听她的语调,在她朝他瞥来的暧昧不明的目光中,他觉出这是对他的邀约。今儿那五六个并未出现的人——那些人是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如果这孩子不在旁边,他没准会在她身旁草地上躺下来,然后,甚至没准会让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她手上。

“不,”她喃喃地说,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皱一下眉头,“不是这回事。”

不是这回事。他该怎么理解这个忽冷忽热的年轻女人?在这个新地方,两性间或两代人间是否有什么他没能理解的行事规矩?

男孩捅捅他,指着快要空了的饼干盒。他把豆瓣酱抹到一块饼干上,递了过去。

“他食欲挺旺盛嘛。”那姑娘没睁开眼睛。

“他总是感到饿。”

“别担心,他会习惯的。孩子们习惯得很快。”

“习惯饿着?食物并不短缺,他为什么要习惯饿着?”

“我的意思是,习惯于有节制的饮食。饥饿就像你肚子里的一条狗:你越是喂它,它就要得越多。”她突然坐起来,跟男孩说话,“我听说你在找你妈妈,”她说,“你想念你的妈妈吗?”

男孩点点头。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男孩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说,“上船时他带了一封信,可那封信丢了。”

“绳子断了。”男孩说。

“那封信塞在一个小袋子里,”他解释说,“系上绳子挂在他的脖子上。绳子断了,信就丢失了。整条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大卫和我就是这样遇上的。那封信再也找不到了。”

“掉进海里了,”男孩说,“被鱼吃了。”

安娜皱起眉头,“如果你不记得妈妈的名字,那么你是否能告诉我们她长什么样?你能画出她的模样吗?”

“那就是说,你妈妈和你走散了。你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安娜停顿一下,想想又说,“如果你的padrino[15]为你找一个新妈妈,她也会爱你,照顾你,你觉得怎么样?”

“padrino是什么?”男孩问。

“你总是把我扯进来。”他插进来说,“我不是大卫的父亲,我也不是他的教父。我只是在帮他找到他自己的妈妈。”

她没理会他的责怪。“如果你给自己找个妻子,”她说,“她也许就是他的母亲了。”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我这样的人呢?一个甚至连换洗衣服都找不出一件的人?”他等着姑娘的反驳,可她没吱声,“再说,就算我找了个妻子,谁知道她肯不肯——你知道的——带一个养子?或者我们这位年轻朋友肯不肯接受这样的事情?”

“你根本不知道,孩子适应性很强的。”

“只是你总这么说。”他突然发怒了。这过分自信的年轻女人对孩子知道些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来对他说教?这时候,一些画面突然都拼凑到一起了。她身上朴素的衣服,令人困惑的严厉,关于教父的言谈——“你是修女吗,安娜?你是不是?”

她笑笑,“你怎么冒出这种话来?”

“你难道不是那种从修道院出来的入世修女?做一份别人不愿做的工作——在监狱、孤儿院或是避难所?在难民安置中心?”

“太荒唐了,当然不是。安置中心难道是监狱?它也不是慈善机构,它只是社会福利的一部分。”

“就算这样,谁会受得了像我们这些络绎不绝的抵达者?我们这样一些无依无靠、懵里懵懂、一无所有的人,如果不是信仰作为力量支撑,她怎么可能?”

“信仰?信仰跟这半点关系都没有。信仰意味着你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即使看不见成果。但安置中心却并非如此。到这儿来的人需要帮助,我们就帮助他们。由于我们出手相助,他们的处境得到了改善。一切成果都是可见的。所以不需要盲目的信仰。我们做着自己的工作,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就这么简单。”

“一切成果都是可见的?”

“一切成果都是可见的。两个星期前你们还在贝尔斯塔。上星期我们看到你在码头找到一份工作。今天你们来公园野餐。这些有什么是看不见的?这就是进步,看得见的进步。好吧,再回到你的问题,不,我不是修女。”

“那么,你为什么拿出一种禁欲主义的口吻来对我们说教?你告诉我们要压抑自己的饥饿感,让身体里面那只狗饿死。为什么?饥饿有什么不对?如果不说出我们需要什么,那欲望如何表达?如果我们没有食欲,没有欲望,那我们还怎么活着?”

他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可能会让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修女感到困惑。

她回答得很快,反应快,话音却很轻,好像不想那孩子听到,片刻之间他还差点误解了她的意思:“那么,对你来说,你的欲望把你引向何处?”

“我自己的欲望?我可以坦率地说出来吗?”

“可以啊。”

“对于你或是你的款待,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欲望向我指引的却远不止饼干和豆瓣酱。欲望把我引向了,比如说,引向牛排和土豆泥调制的卤汁。我肯定这个小伙子——”他伸手攥住男孩的胳膊,“也有同样的感觉,不是吗?”

男孩用力点点头。

“挂着肉酱的牛排。”他继续说,“你知道这地方给我最大的惊奇是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毫无顾忌的鲁莽劲儿,也许他应该就此打住,但他不肯闭嘴,“这儿太没血性了。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都显得很和善,很乐于助人。没有咒骂也不会愤怒。没人会喝得酩酊大醉。甚至没人会大嗓门说话。在你们生活中,这点面包、水和豆瓣酱就是日常饮食,而你们声称这些就够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人类的语言吗?你们难道对自己还要撒谎?”

那姑娘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这套长篇大论。

“我很饿,我和孩子都是饥肠辘辘。”他用力把孩子拽过来,“我们一直都感到饥饿。你告诉我们,饥饿是异国他乡的稀奇玩意儿,是我们自己带过来的,它不属于这地方,我们必须用饥饿疗法把它降服。当我们彻底摆平了饥饿感,按你说的,我们就能证明自己适应这儿了,从此以后就幸福了。但我不想让那只饿狗被饿死!我想喂饱它!你觉得不对吗?”他摇着男孩,男孩趴在他的腋窝下,微笑着点点头,“难道你不同意我说的,我的孩子?”

一阵沉默。

“你真的生气了。”安娜说。

“我没生气,我只是饿!告诉我,满足正常的食欲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我们正常的冲动、我们的饥饿感和欲望,都要被抹掉?”

“你在孩子面前总是带着这种腔调,你确信这样没问题吗?”

“我对自己所说的一点不觉得羞愧。这些话对孩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一个孩子,如果能够睡在户外没有床也没有被子的地方,那么两个成年人之间激烈的对话对他也没什么问题。”

“很好,我会给你一个激烈的回应。你想要我做的那种事,我是不会做的。”

他迷惑地瞪着她,“我让你做什么来着?”

“是啊,你想让我允许你拥抱我。我们彼此都明白这意思:拥抱。可我不允许。”

“我根本没说过想拥抱你的话。再说,如果你不是修女,拥抱又有什么错了?”

“拒绝欲望,这跟是不是修女毫无关系。我只是不想这样。我不允许。我不喜欢这样。我对这事情没有胃口。我就是对这事情本身没有胃口,我不希望看到人们受欲望驱使,尤其是男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尤其是男人。”

她的目光瞟向男孩,“你确定我可以再往下说?”

“说下去,对生活的学习永远不嫌太早。”

“很好。你发现我是一个蛮有吸引力的女人,我看得出来。也许你还觉得我很漂亮。因为你发现我漂亮,所以就勾起了你的欲望,勾起了你拥抱我的冲动。我对你所发出的‘信号’理解得没错吧?但如果你不觉得我漂亮,你就不会有这种冲动了。”

他一声不吭。

“你越是觉得我漂亮,你的欲望就越强烈。就这样,你内心的欲望就成了一种导向,你不知不觉地循其而来。好吧,你想想。那么——你跟我说说——由美貌到想让我顺从你的拥抱是怎么回事儿?两者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请解释一下。”

他沉默着,不只是沉默,他简直惊呆了。

“说呀,你说过你不介意自己的教子听见这样的言谈。你说过你想让他学习生活。”

“男人和女人之间,”他终于开口了,“有时候会萌发某种天然的、不可预见和预知的吸引力,如果两人发现彼此有吸引力,或者换句话说,由美貌所吸引。通常来说,女性的容颜甚于男性。为什么一个人会去追求另一个人,为什么会由于美貌引起拥抱的欲望,产生那种吸引力,那是我无法解释的奥秘,我只能说,就我自己的肉身而言,被一个女人所吸引是我能想到的对其美貌的唯一奉献。我把这叫作奉献,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给予之物,而不是一种羞辱。”

他停下了。“接着说呀。”她说。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你要奉献给我的就是——一种给予之物,而不是一种羞辱——就是你要把我夹得紧紧的,把你身上的某个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你声称这是一种奉献,这让我很困惑。对我来说,这整个事情看上去很荒唐——你的荒唐在于你要这样做,而我的荒唐在于提供了这种可能。”

“只是你用这种表述方式才显得荒唐,事情本身根本不荒唐。它不可能是荒唐的,因为这是正常身体的一种正常情欲。这是我们天性的流露。这就是事情本来的样子。事情是本来的样子,那就不可能是荒唐的。”

“是吗?如果我说,对我而言,这种事儿似乎不仅是荒唐而且是丑陋的呢?”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你不会是这个意思。我也许又老又丑——我,还有我的欲望。但你肯定不会相信那种天性本身是丑陋的。”

“不,我正是这个意思。天性可能有美的成分,也可能有丑的成分。我们身体的有些部位,你不想让你的教子听到而羞于出口的那些部位:你觉得它们是美的吗?”

“它们本身?不,它们本身并不美。整个身体是美的,美不在于局部。”

“而那些不美的部分——你却想把那玩意儿塞进我身子里!这种事儿我该怎么想?”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你那些关于美的全套颂辞,根本就是una tonteria。一旦你发现我变成了善的化身,你就不会产生想对我动手动脚的念头了。好吧,为什么当我成为美的化身你就有欲望?美难道要比善次一等吗?说说看。”

“Una tonteria,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荒谬之论。”

他站起来,“我不想继续向你解释自己的想法了,安娜。我没觉出这是一种有益的讨论。我觉得你可能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真的吗?你觉得我是个无知的小孩?”

“你也许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对生活很无知。来吧。”他对男孩说,拽起他的手,“野餐结束了,现在谢谢这位女士,和她说再见,我们再去给自己找些吃的。”

安娜欠欠身子,伸了伸腿,两手抱在膝盖上,嘲讽地抬头朝他微笑,“太坦率了,不是吗?”

在灼热的太阳底下,他大步走过空荡荡的草地,男孩一路小跑跟着他。

“教父是什么意思?”男孩问。

“教父就是你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代替你爸爸给你做事情的那个人。”

“你是我的教父?”

“不,我不是。没人要我做你的教父。我只是你的朋友。”

“我想要你做我的教父。”

“这可由不得你,我的孩子。你不能为自己挑选教父,就像你不能挑选爸爸一样。爸爸不是一个合适的说法,就像对我来说,你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称谓。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叫我叔叔。如果有人问起,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可以说,他是我叔叔。他是我叔叔,他爱我。而我会说,他是我的孩子。”

“那位女士会做我妈妈吗?”

“安娜?不会。她对做妈妈没兴趣。”

“你会和她结婚吗?”

“当然不会。我不会在这儿找老婆,我在这儿只是为了帮你找到妈妈,你真正的妈妈。”

他竭力保持一种平静的语气,他的声音很微弱。而事实上,那个姑娘真的伤害到他了。

“你对她生气了,”男孩说,“你为什么要生气?”

他停下脚步,抱起男孩,在他的眉头吻了一下,“对不起,我生气了。我不是对你生气。”

“可你对那位女士生气了,她也在生你的气。”

“我对她生气是因为她对待我们的态度不好,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是争了几句,她和我争,我们争得很厉害。但现在都过去了。这没什么要紧的。”

“她说你想把什么东西塞进她里面去。”

他沉默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你真的要把什么东西塞进她里面吗?”

“这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她的意思是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她是对的。一个人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

“我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现在,我们去找吃的吧。”

他们在公园东面的街上找寻出售食物的地方。这一区域全是低调的花园住宅,时不时会闪出一幢低矮的公寓房。他们碰巧走到仅有的一家商店那儿。招牌上的大写字母是:NARANJAS[16]。钢制合页窗紧闭着,他无法看见里面是否真的卖橘子,没准橘子只是个店名。

他拦住了一个路人,一个在遛狗的老人。“对不起,”他说,“我和孩子想找家咖啡馆或是餐馆吃点东西,你知道上哪儿去找供应食品的地方?”

“星期天下午?”那人也疑惑道,那条狗嗅嗅男孩的鞋子,又去嗅他的裆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要不你们该进城去。”

“有公交车吗?”

“42路,但星期天不开。”

“那我们事实上就没法进城了。这附近也没有供应食物的地方。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那人板起了面孔。他拽紧牵狗的绳子。“过来,布鲁诺。”他喊道。

他怀着酸楚的心情回头朝安置中心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因为男孩总是犹犹豫豫地避开路面上的裂缝。

“快点,我们得赶快了。”他有些烦躁,“你留着这套把戏改天再玩吧。”

“不,我不想掉进这些裂缝里。”

“真是胡扯。你这么大个孩子,怎么会掉进这么细小的裂缝里?”

“不是这种裂缝。是另一种裂缝。”

“什么裂缝?你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哪个裂缝。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是因为没人会掉进路面上的裂缝里。赶快走吧。”

“我会掉进去!你会掉进去!每个人都会掉进去!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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