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散落天涯
涟
我和漪回家了,范诗洁亲自开车送我们到机场。临分别,她说:“没有什么好送你们的,所以就索性什么也没有准备。你们回去之后好好过日子吧,算来,我也算是你们的阿姨。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会全力帮忙的。你们的父亲留下了不少生意,要是不想接着做,可以委托别人,也可以转出去。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们介绍得力的人……也可以介绍好的买家……”我们就这样回家了。
回来之后,漪再没有提起过结婚的事。李威也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有和我们有过任何联络。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这个人,这件事。仿佛一切都已经消失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一切真的都消失了吗?
那天,漪跟我说要跟李威结婚。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贴切……我一直很抗拒,抗拒李威与我们的接近。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时,我好像又都很惊喜……也许我从很早就开始喜欢他了吧?!也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漪要结婚的要求仿佛是点醒了我,让我一下子克制不住了自己内心对他的想念。我犹豫再三,还是偷偷地约了他。
那天,我们在街口的一个公园里见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而不炽烈,公园里草长莺飞。我们肩并着肩在小道上走着,看上去就像两个熟识了多年的朋友。事实上,这不过是我第一次和他的单独见面。
我感觉得到,他有些紧张。因为,他安静沉默得异常。
我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开口,仿佛都不知道应该从何说其似的。
终于,还是我打破了寂静。
“漪跟我说,她要和你结婚。”
他没有说话。
“她说,你们相爱,是这样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说了一句和我的问题看上去毫不相干的话。
“我能够把你们俩区分出来,你信吗?”
我微微一怔。
“真的。你们那么像,真的非常非常像,从长相到身材到言谈举止,都一模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出来。你,和漪,站在我面前时,我一眼就能把你们俩区分开。在我的眼里,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能感觉到。”
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他的谈话可以结束了。许许多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那么,这就是爱。他爱她,所以,在他的眼里,她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我这个和她拥有一模一样外表举止和神情的孪生姐姐,在他的眼里,也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于是,我无言了。
“很多人都说,你们姐妹俩相似得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们那样认为,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真正接触、真正了解过你们。事实上,你和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你看上去坚强,时时刻刻不忘用一副盔甲武装住自己,其实,那正是因为你内心纤弱敏感。漪则刚好相反——她流露在外的是一副柔弱的、需要人帮助保护和扶持的样子,其实,她骨子里很刚强。这许多日子以来,我始终陪伴着她——陪她寻访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陪她在图书馆里翻遍了一本又一本旧报纸,陪她揭开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陪她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事情的真相。起初,我是一时的心软、怜爱与好奇——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单薄,我想,她真的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于是,我答应帮她,而且,不遗余力,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心态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为了她的笑容而展露笑容,开始为了她的焦虑而焦虑,为了她的忧愁而忧愁。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我的眼中都开始无限放大,并且,牵动着我心中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我要让她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我不允许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哀伤……”
他面对着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出了上面的这一段话。他的声音很舒缓,语气很宁静,仿佛是春天的和风,晴天的流水,静静地吹着,细细地淌着,让人觉得内心涌现出一种前未有过的祥和与安逸。我听着、听着,仿佛是醉了。
在那一刻,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世间仿佛静止了,我,和他,还有我们身边的花草,头顶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停顿下来,都定格下来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美术馆里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
其实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其实是不安静的。无论如何,我是在听着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在缓缓诉说着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即使——那个女人是我的妹妹。这也绝对不会是一次愉快的倾听。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一丝丝厌恶的感情。我甚至还在心底暗暗盼望,盼望时间可以停下来,让这一刻永恒。
“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我会好好照顾她,姐,你放心。”
他用这样一句承诺来结束了他的叙述。一个“姐”,让我从沉醉中惊醒。
姐,他叫我姐。
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姨母在听到父亲一句又一句“姐”的时候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五味杂陈的痛心。或者说,是一种死心。
“好,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你们一定要幸福。否则就……要知道,漪是我最亲的人,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说。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了。
我相信,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绝对没有理解正确。那是因为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其实,我心里真正想的是——漪是我最亲的人,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这世上仅有这么一份幸福,那么,我愿意留给她。
回家之后,我就对漪说,我答应了她的婚事。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漪脸上的诧异和惊喜。于是,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你。他深深爱着的人,原本就是漪。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出人意料。父亲过世,婚期延后。然后,又得知了母亲的消息。
终于,漪也放弃了他。她的爱情,以及婚姻。我没有想到,漪竟是如此兰质蕙心——她早就洞若观火,对我,对一切,了然于心。她说,母亲和姨母的悲剧不能重演,所以,她放弃,我们都要放弃。
也许她是对的——对于我和她来说,彼此才是最重要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对方,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即使,是为了一段一生只会发生一次的爱情,或者,是为了一个一生只能得到一次的男人。
我会永远记得漪说那段话的时候的神情——那样淡然、那样镇定,仿佛是在和我讨论晚上的菜谱,描述昨晚的夕阳,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话题。
这也许就是李威所说的——我外表坚强其实内心软弱,漪外表软弱其实内心坚若磐石。我举轻若重她举重若轻,我不如她。
我们回到了原先的生活里。李威没有再出现过——我没有再见过他,至于漪,我不知道最终她是如何对他说的。总之,他离开了,就像当初闯入时那样的仓促。他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再没有回来过。
我和漪全面接管了父亲的生意——或者说,是母亲与姨母过去的家族生意。
这也是漪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很多情况下习惯性地听从漪的意思。我不再是那个事事冲在前面的姐姐,漪也不再是那个常常站在我身后沉默的妹妹。我渐渐开始发现,漪的坚定、果断、睿智,以及无所畏惧。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回想,回想变化最初降临时的种种迹象。回想那个暖和的春日的午后,回想那个莽撞的报纸推销员,回想那幅我与漪并肩而立的油画,回想林恩宇的初次出现,以及那两张姨母在法国时候的照片……我在猜想,漪究竟是因为调查母亲的事,所以找到了李威,然后爱上了他;还是因为爱上了李威,为了去找他,所以才开始调查母亲的事?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不想问漪,因为她不会给我答案。即使有了答案,我也永远无法知道这答案是真是假。
然而,我们彼此深爱。这是谁也无法否认,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们注定相依。
漪
我们回到了最初的平静里。然而,我们真的能够回去吗?我们失去了所有人——父亲、母亲、姨母,以及李威。我们只剩下彼此而已。
这一切的变故,归根到底不过是我的错。我的一时心绪,打乱了原本宁静的生活。
我是真的爱他,爱情本身是没有理由没有对错的。然而,由爱延伸出来的一切,却有太多的理由与对错。所以,我最终还是放开了。我不能像母亲,一错再错。也许孪生姐妹有着太多太多的相似,太多太多的相通,所以,她们注定要出现这种无法挽回的悲剧——爱上同一个男人。如果这个男人还恰好在她们中间做出了唯一的选择,那么这便是悲剧中的悲剧了。就像父亲,母亲和姨母。
他问我为什么,当我告诉他结束的时候,我说,没有为什么。我不爱你了。
从他的眼睛里,起初,我看到了怀疑。然而,在我坚定而平静的凝视下,怀疑渐渐变成了失望、伤痛与愤怒。
“你确定吗?”他说。
“我确定。”
然后,他走了,很迅速地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
我久久地凝望着那个消失的圆点,心中有悲伤,但眼中没有泪。刹那间,前情往事纷至沓来,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
爱上他,也许就是因为那双眼睛吧。那双狐狸一样的,过分聪明的眼睛。
还有他的画——我仔细观察过他给我和姐姐画的那幅油画。在画里,我们穿着一样的裙子,有着一样的面孔。但是,我们还是不一样的。看画的人能够看出,这是两个不同的女孩——虽然是孪生姐妹,但是,她们还是不一样的两个人。至少,我在看画的时候,能够一眼就看出,左边的那个是我。
他带来了林恩宇,而林恩宇又带来了那个关于母亲的契机。我萌生出了探究真相的念头——在那一刻,我想,即使,即使到最后查到的事实仍然只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关于背叛的俗气故事,但至少我能够有理由再次见到他、接近他,并且,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寻求并得到他的帮助。
他答应我了,在我要求他帮助的时刻。他很豪气地说,随时——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帮你,陪你去调查你想调查的事。
那一刻,老天可鉴,我的心,真的在狂喜。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呢?究竟是他的本性就真的如此豪爽热心,还是……还是因为在他的心里也有了这么一个我的存在?
那一夜,我真的一夜无眠。
他果然说话算话。之后,他开始一直陪着我,陪我寻找、调查,约见一个又一个人,说服他们告诉我他们知道的事。
调查渐渐有了眉目,而我们的关系,也渐渐开始如我所愿地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发现,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一旁偷偷注视着我,送我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恋恋不舍,能正确无误地说出我喜欢吃的冰激凌口味和喜欢去的餐馆……我的心在暗地里窃喜着。这种猜度与喜悦交替出现的复杂感觉,让我常常在深夜的时候还辗转难以入睡。
直到那天,他跟我说了那句话——我盼望已久的话,我埋在心底深处不敢吐露的话。在那一刻,我望着他——涨红的脸,平日里狐狸一样难以捕捉的眼神变得像流水一样清澈,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我的心在狂跳。
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爱的人,他也爱着我。那么,这样就可以幸福地微笑,直到地老天荒了吧?
那晚,我们久久不愿分开。直到午夜时分,他才把我送到巷口。
当我脚步轻盈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时,当我看到楼上卧室里依然明亮的灯光时,我忽然觉得心一沉——脑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突然想到了她——涟,我的姐姐。
在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出许多画面——初次的见面、李威的来访、冒失的引见……以及许多许多,涟的表情、涟的话语、涟的态度……
在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疯狂地爬上我的心头——涟,莫非她也是喜欢李威的?
这个想法一旦涌现,便难以遏制。在后来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开始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样,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我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试图从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来找寻证据以便能够否定我的猜想。我希望我能在她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里发现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李威的影子。然而,我失败了。
她也喜欢他,也许,与我同时发生。然而,她自己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她已经意识到了,但是,她在潜意识里还不愿意承认。
我陷入了空前的矛盾。一边是涟,一边是爱情。我日夜思索着,企图寻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然而我是注定失败的——这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习题,而且,从它第一次出现,就已经注定无解。
终于,我决定赌一次,我决定告诉涟我要和李威结婚。我对自己说,如果涟近对——不管她的反对理由是什么,我都放弃。因为,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我的姐姐。呵呵,现在想起来,我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博和母亲当年多么相似啊!也许,当年的母亲也只是想赌一次吧?!和自己赌,和亲人赌,和爱情赌,和命运赌。奇妙的是,母亲赢了,我也赢了。我们都获得了首肯,都在别人的默默牺牲下,获得了将爱情转化为婚姻的机会与权利。
在这一点上,涟和姨母又有着惊人的相似——她们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让步了,并且,都对自己的牺牲保持了从头到尾最为完整的沉默。而且,她们都同样无怨无悔,义无返顾。
同样的,我和母亲最终都放弃了。母亲也许固然有着无可奈何,然而我,则完全是在她的前车之鉴下做出的自动自觉。因为即使涟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开口说出她的牺牲她的让步以及她的放弃,但在我的心里,却还是永远无法释怀的。我会一辈子记得我曾经对一个女人的伤害与掠夺,而这个女人,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姐。我的内心将永远无法超脱,无法平息。
因此,不如放弃。
李威再也没有联络过我,他从此在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我有时候甚至在怀疑——真的结束了吗?那样深刻的爱情,那样的相知相许不离不弃。就只需要两句话,八个字——我不爱你了,以及,我确定,就结束了?!
也许,是这八个字太伤人——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也许,是我的无情与平静。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会出现幻觉。清晨,我会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与呼吸的声音——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时间,他会经常在门外等我。不出声,不敲门,静静地等着,等我出门,然后和我一起走——去调查、去寻访、去探寻母亲与父亲的秘密。甜蜜的日子,梦一样的记忆。
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门外再也不会有等待的身影了。但是,我还是有好几次忍不住地冲出门去,着了魔一般,身不由己。打开门,外面自然是空荡荡的,一片萧索的空寂。
然而,我是并不后悔的。
我和姐姐接管了全部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我们在市郊重新购进了一幢房子——原本是想将老房子翻新一番的,然而请了好几个设计师都说房子已经太旧,再翻新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损坏房子原有的风韵。新居在郊外,一个非常幽静的别墅小区,每一幢房子的设计都各具特色,没有两幢房子的样子是相同的。装修事宜涟已经在监督进行着,她说,明年春天我们就能搬进新居了。至于这栋房子,就让它闲置在这里吧。这里承载了太多东西——父亲的、母亲的、姨母的,以及涟和我的。这些东西,我们都已经负担了太久,我们已负担不起。我们都需要忘记。
菊姐姐终于还是离开了。我和涟商量之后给了她一点资金,让她去做点小生意。她十分舍不得我们但还是欢天喜地。毕竟,与人帮佣终究是仰人鼻息,比不得自己做生意来得自在独立。
我们重新请了几个下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女人的菜烧得很好,男人会开车,还会做一点园艺。
每天,我和涟在早餐桌上便开始讨论一天的行程以及近期的公事,然后双双出门去——有时目的地相同,有时各异。晚上,两人总是一身疲惫,若没有火烧眉毛的事,我们几乎是不交谈的。吃了夜宵,便各自回房去。我和涟已经不再共用一间卧室了,搬家之后,连同书房我们也会各有一间。
姐妹俩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在灯下共同完成一副拼图的闲适生活,已随风散去。
过完年,我们就要搬家了。搬家之后,我们打算再请几个下人——打理家事,收拾房间,连同园丁与司机。新居较现在的房子几乎要大上一倍,家事必然更多,而我们已打算再买一辆新车。
然而,我们姐妹的情意依然是好的。现在又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光景——什么都没有了,在我们的生命里。我们只剩下对方而已。我们只有相互信任,彼此扶持,相依为命。
李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三年已经过去了。三年前的今天,漪对我说了那五个字,态度坚决,神情平静。于是,我走开了。我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度过了整个冬天。我无法面对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他们只是在问,为什么?不是已经计划好要结婚的吗?那样好的女生,那样好的家庭!你这是为什么啊?!我无法开口告诉他们——她离开我了——我无法启齿。所以,我只有沉默。
冬天结束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微薄琐事繁杂的工作——我投到了一位十分著名的画家名下继续学习美术,一边学习一边做他的助理。每天,无非是帮他应付记者应付学生应付慕名而来的崇拜者等事情,再或者就是联络赞助商家联络出版社美术馆展览馆之类的方方面面。一有空,我便潜心学画,以图将来能有进一步造诣,能够自立门户,也找一位年轻的毛头小子来替我****接电话发传真。
忙碌的生活使我渐渐摆脱了当初的泥足深陷和后来的痛心疾首。然而,每隔一段时间,我还是会管不住自己——我会在清晨悄悄地跑到她家的门前,像过去习惯做的一样,默默地在门外等待、徘徊,竭尽全力地倾听着门里的声音以猜测她的一举一动,推断她会何时推门而出,带着盈盈的笑意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她不会再这样笑着站在我面前了,永远也不会了。有几次,正巧碰见她从门里走出来——她的脸还是那样的美丽。每一次,我都慌忙躲开——虽然我很想冲到她面前。我想再问她一次——你真的确定吗?但是,我没有。也许,是我没有勇气再一次受到伤害与打击了吧!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自取其辱。所以,我每次都静静地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这她的身影,静静地等待她离开。
最后一次到她门前,是冬末早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春的阳光在清晨时分并没有什么暖意,风瑟瑟地吹着,我觉得颇有几分凉意。门口,停着两辆大车——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男人正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
“搬家吗?”我忍不住凑上前去,拉住其中一个男人,问。
“是啊。”他说。
“这么好的房子还搬?呵呵,搬到哪里去啊?!出国吗?”我讪笑着,装作漫不经心。
“谁说不是呢?有钱人啊,一辈子不知足耶!房子买了又买,换了又换!可怜的是我们这些苦命人——一辈子也买不起一间屋!”
他大声抱怨了几句,忽然又转低声,十分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这家人并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小姐而已!家里大得不得了的产业,全是这两个小姐的!据说两个小姐一般大,都才二十多岁呢!又都没有出嫁!不知道以后哪个小子能有福气——娶一个回去,那嫁妆,便是几辈子也吃不尽了!”
我默然。
“老三!还不快干活?!不要磨牙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工头的男人忽然大声呼喝。跟我说话的男人急忙加快了手里抬运的工作。嘴里仍不服气,喃喃地骂着,“鸡毛大的权力,就会骂人!一辈子给有钱人做牛马!”
“运到机场吗?”我伸出手,帮他抬起一只箱子,趁机问。
“不是!是运到半岛花园——谢谢啊。”
我没有再说话。替他又搬了几件东西之后,就离开了。
半岛花园,我是知道的,是最新开发建成的别墅群。傍水临湖,环境清幽。以我的收入,一年不吃不用也只能买下那里的几块砖。
涟和漪二人一向低调,所以原先我只是以为她们家不过殷实而已。现在开来,其富有远超过我的想象。与我,何止天壤之别!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李威啊李威,何必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子,即使当日果真委身下嫁了,其日后的吃饭穿衣,你又如何供养得起?
从此,我没有再去过她家门前。
几乎再也没有过漪的消息,我全心投入到工作与学习中去。渐渐地,周遭的人都开始称赞我了——天赋很好、悟性不错、勤快、细心、为人忠厚踏实……我把这些称赞都一一记下,时时拿出来,算是勉励自己。
我的老师——也就是我工作的老板,要办一场个人画展。筹备多年,规模空前。他点名要租用本市最大最豪华的展厅。我打听联络过之后才知道,此楼原来竟是徐家的产业。
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仍然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然而,从联系到商谈直到布展,跑了十几趟,我在心里害怕出现的场景始终不曾发生。我开始自嘲了——这么小的一单生意,哪里会由老板亲自出面的?专心做事吧,小人物,不必杞人忧天!
昨天,是布展的最后一天。我在展厅已待了整整三天,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外卖的咖啡而已。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身边的人突然拉我的衣袖——我一扭头,是小陈——展馆派来协助我布展的员工。
“看!那是我们的老板!就是那个年轻的女的!漂亮吧?!听说她才二十多岁呢!真是……太厉害了!据说很有能力!非常有投资眼光呢!这两年多以来,我们集团的生意规模拓展了三成……”
在小陈兴奋的介绍中,我看到了从大门款款而入的一群人。
她,被围在人群中间。左边的男人我认识——是该馆的经理。他正指手划脚的,向她介绍着什么,状极殷勤。
是她,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米色的套装,颈上系一条小小的丝巾,高跟鞋,头发盘在脑后,清雅干练。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很认真地倾听着经理的介绍。
她,已不再是当日那个娇弱的她了。
“她是叫徐漪吧?”我转过头不再看她,装作漫不经心,实则明知故问。
“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认错的!”小陈笑嘻嘻地否认。
“不是?!”我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可能不是?这张脸,这个人,夜夜在我梦里出现。
我心想着,瞪大了眼睛看小陈。
“哈哈,她们俩真的是很难分呢!难怪你会认错!这是徐涟,不是徐漪啊。”小陈说。
“何以见得就是我认错了?也有可能是你认错了啊!”我说。我心里是不信的——这明明就是漪。
“我教你——你看,她胸前的胸针!是不是镶着一颗红色的石头?那是玛瑙——这就表示,她是姐姐,是徐涟。姐姐只戴红玛瑙,妹妹只戴祖母绿!这是她们的规矩!大家都是这么区分她们俩的!”小陈得意洋洋地说,语带炫耀。
我一时语塞。
还有——小陈见我不语,更加得意地炫耀起他的“内幕消息”——“我知道,徐漪今天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她昨天就去香港了!知道吗?我女朋友是行政组的,专门处理徐涟和徐漪的行程安排!这是她告诉我的!徐漪昨天去了香港,徐涟今天会来我们这儿……”
我无语了,在小陈兴奋的喋喋不休里,我再一次望向了众星拱月中的那个美丽身影。突然,我发现,我真的无法确定了——也许,她真的是徐涟?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如果我真的已经无法再一眼将她们正确区分出来,那么,说明,我已与众人无异。对她,我已再没有特殊的感情,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在不住地颤动?难道,这种心动与心酸的感觉只是成了习惯,只成为我一个人的事情,事实上,已与他人无关?如果果真如此,我怕是要苦尽甘来了——毕竟,对我而言,戒除一种习惯比起忘记一段感情来说要容易得多。
我又一次望向了她——她已经走到了电梯口,准备上楼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毕竟这个大厅里的人是那样的多,她固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我,只不过是焦点阴影下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
她不是漪,我对自己说。我肯定。
范书杰
又是清晨。
我早早地起来,匆匆换好衣服——我要到花田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向日葵现在正应该是欣欣向荣的时节,可我田中的,却一一衰败,花盘腐烂变黑,形状恐怖。我已约了专业人员,上午,他们就会过来,可我不放心,还是打算先去看看——这片向日葵田还是当年我和柳如一起开垦的。垦荒时节,整整一星期,我们俩在这田里忙碌,晚间“收工”时,往往累得直不起腰。可是,柳如乐在其中,于是,我也就跟着乐在其中了。
呵,柳如,我又在想你了。你能感觉得到我的思念吗?
“你知道吗?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一个疯子。”诗洁上月来时,还这么说我。
那时,我和她一起闲坐在院子里,一壶清茶。鸡鸭在院子里散步,“叽呱”之声不绝。诗洁皱起眉头。
“哥,跟我回家吧。如姐姐已经不在,你何苦还困守在这里做农夫?这般苦,何必再受?爸妈也早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们,你还顾忌什么?”
“这里很好啊!做农夫,我很适合。”我说。
“可是,你就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
“为什么?爸妈已经不在……”
“不是,我当初并非当真记恨爸妈反对我和柳如的事情才搬到此处的,你误会了。爸妈是为我,我都懂得。至于范家产业全权交付于你,我更没有丝毫不满——我志本就不在从商,这你放心。”
“那,你还是为了如姐姐?”
“是。”
“你一生为她。”诗洁气结,重重地放下茶杯,“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不,她还在,她说这里是她一生最喜欢的地方。所以,我相信,她必会留在这里。我要陪她。”
“哥!你这是……你一生都在做这件事——陪她,已经足够。她现在已不需你陪伴。若是如姐姐真的九泉有知,也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诗洁,我现在就已经很快乐。”
诗洁无语,良久之后,长叹一声。
“我若是如姐姐,有人如此对我,我死而无憾,只是无以为报!”
“她也是这样想的。”我说。
“是吗?你如此对她,她真有感恩?她可曾想过要有所回报?!”
我沉默稍顷,缓缓地说:“至少,她留了红锦帕给我——那是她结婚时的盖头。她答应来生一定嫁我。”
诗洁再度无语了。
柳如,你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了吧?!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就在这房子里住着,你舍不得离开。所以,我要留下来陪你。别怪诗洁——她是怕我受苦。其实她不知道,我哪里在受苦?能和你在一起,处处都是天堂。柳如,我想你。你知道吗?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我每天对着这里的一切,思念就像泉水一样永不停息。
你在时,你就是一切。你不在,一切就是你。
昨夜,我梦到你了。在梦里,你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在法国时的样子。那么高贵,那么美丽。那时候,我也常常会梦到你。即使白天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夜里,还是会想念你。这种想念,就自然而然地带进了梦里。
梦到你在画画,梦到你在微笑,或是在微微嘟着小嘴,指着画板对我说:“这是我吗?为什么你每次都把我画得这么丑啊……”呵呵,这句话,你真的跟我说过几百遍了。其实,我的确没有什么画画的天赋,所以,作品远远比不上你。尤其是在以你为模特作画的时候,由于格外当心,格外紧张,总觉得用上所有的手法也难以表现出你的万分之一的美丽与神韵。所以,画得就更不好了。只除了一次,那是我最后一次作画,仍是画你。不同的是,那时候,你已经缠绵病榻多日了。没有模特,我只凭记忆中的样子。画好了,拿给你看。
“画得好。”你说。知道吗?那是你唯一一次称赞我的画。
这幅画,我至今还挂在房里,挂在你的满室作品之间。每当我实在太想你的时候,我就会进去看上一眼。画中的你,是我记忆中的你,最完美最美丽的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你。
还记得带走你的那天吗?
你对我说:“书杰,我不爱你,我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爱的人。即使他一辈子都不曾爱过我,我也依然爱他,直到我死为止。”
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我只说了一句话:“柳如,我不要你爱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然后,你叹了一口气,上了我的车。
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其实,当时我想说的还有另外一句话,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你能猜到我想说的是什么吗?
我想说,我心里也有我爱的人,即使我知道她心里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即使她已经告诉我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爱我,我依然爱她,直到我死为止。
这个人,就是你。柳如,你的确做到了你说的话,而我,也做到了我想说的。我们都坚守了我们的爱情——有时候,爱情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你不后悔你的坚持。因为,我不曾后悔我的坚持。
所以,我要一直在这里陪你。所以,现在我要去看看我们的花田。
对了,昨天有人来过,是你心心念念疼爱着的一个人。
她站在我的面前,笑盈盈的,穿一身浅绿的衣服,胸前戴一只祖母绿缀成的胸针。那容貌,那神情,俨然一个年轻时候的你。
“小漪?!你来了?”
她笑而不答。
我把她迎进屋,沏上一杯香茗。
“范叔叔,我到香港办事,顺路来看看您,也顺便看看……”她礼貌地止住话头。
我知道,她是想说顺便来看看你。
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不过是应景——她们的情况其实我是了解的,诗洁每次来时都一定会谈起——她们现在已经接手了所有的生意,并且做得有声有色。
我带她上了楼——看你的画,在她的要求下。在那幅我为你画的画像前,她逗留了很久。
“真美……”她说,“看得出,她对你的感情亦是很亲近,不枉费了你十年的悉心照顾。”
傍晚,我送她出门。
“慢走,小漪,以后常来。这句话我的确是出自真心。”她的言行气度,一如当年的你。看到她,宛如你在我身边。
她笑嘻嘻地回头,眼里带着顽皮。
“范叔叔,你真的没看出来吗?”
我一愣。
她笑意更浓了,终于指了指胸前的祖母绿胸针,说:“范叔叔,你也被它蒙住了眼睛。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我就不能把漪的祖母绿戴出来骗骗人?”
我恍然大悟。
谜底揭开了,她“格格”地笑出了声。
“范叔叔,对不起哦骗了你,我是涟,不是漪。昨天漪不大舒服,所以我代替她来香港谈判了。因为跟客人约好的是漪前来,所以……我和她换了胸针……没想到,所有的人都没看出来,客人、随行的同事、就连您也……现在漪大概正戴着我的红玛瑙胸针在展览馆检查工作呢!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呵呵,我和漪长得真有这么像吗?”
我也笑了,“是啊,你们长得很像噢!真的神仙难辨!不过,一定会有人能够一眼就把你们认出来的——就像当初能把你母亲和姨母区分开一样——一个真正爱你,或者爱小漪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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