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郸宫。
昏昏沉沉的随郸军浩荡地回了大郸,几日来,我几近感到自己的气若游丝,途中似是不间断地有医正为我诊断,又有人陆续地灌我苦涩的药汁,最令自己心绪翻滚的,是那惊天动地般的咆哮声,雄声勃发,令人闻而生畏:“朕命你救活她,一定得救活!否则朕诛你九族!!!”
“皇上,公主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忧虑焦灼伤脾,郁气积肝,昏迷之前许是遇过重大刺激,微臣恐怕……。”期期艾艾的声音,尽是诚恐惶恐。
“没有恐怕!你若救不活她,等同于取朕性命!”随之而来的,是重拳砸桌碎的轰轰隆隆声响。
这是谁?在这世间,还有人这般着紧我的性命么?自称为朕,这断不是大靖皇上和昭国主的声音,那么可是郸国主?他又为何会这般?
我深陷在无边际的黑暗里,如何挣扎都动不得半毫,感觉到有无数人在身边来来去去,更觉着不时地有一双大手握上我冰凉入骨的素手,紧紧地握着,令我莫名的心安又不由得想要诉说满腔的委屈,却只得软弱无力地任由冷汗与热泪淌下……
这日清晨,我终是转动眸子,努力睁开了眼帘,床前刹时跪下去好几排的丫鬟,皆是惊喜满脸:“公主?公主醒了,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更有小太监一拍脑门,喜颠颠地道:“奴才去禀报陛下。”之后就一溜烟地转身跑没影了。
诧异侧首,看到投进窗来的几抺秋阳,给这豁阔的寝殿渲染着温暖,粉绫珠帘,锦帐碧玉床,不由得迷惑,郸国主为何会给我这般厚重的礼遇?于我昏迷之时,他又为何会屈尊守护于我身旁,这里头到底藏着怎样的蹊跷?
默默地吃过丫鬟熬好端来的莲子燕窝粥,又休整了好半晌,顿觉气力增添了不少,才欲下床,她们却焦急万分地过来扶我,似是唯恐我体力不支,我抿嘴牵起些许淡笑,拔开她们扶着的手,轻道:“莫急,我已无甚大碍了。”
在郸宫这里,我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了,若自称作公主,已觉是不妥。
岂料她们却刹时又跪了下去,道:“公主是奴婢们的主子,公主万万不可与奴婢们见外。”
见若如此,想来是郸国主有吩咐下来了的,也只得任由着她们这般,随口说着想出得寝殿去走走,她们随即贴心地为我更换衣裳,并细细地挽起我的青丝。
此时门外忽而响起了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众人皆是跪地叩首行礼,我想了想,也低首随她们如此。
片刻,一身龙袍的大郸皇上竟大步至我跟前,将我一把扶了起来,然后以手挥退众人。
我这才发现这郸国主竟是一头披肩白发,即连那斜插入鬓的一对利眉,也是完全的霜白,整个人却因此更是一身飘缈的皇者气息,鼻梁高挑的他,脸孔精瘦而略带沧劲,却绝然令人莫能忽略掉他年轻时的俊颜。
他的一双毅目似是在紧紧地锁着我,神色间竟有重重悲恸,瞬间却又有着浓浓的欣喜,这令我莫名地心紧,不安起来。
“醒来就好。”话是这般说着,神色却未有半点放松,似乎怕自个的声响会把我震碎一样,音量放得极轻缓:“身上可还觉着有何不适?”
我给这种极致的温情迷惑住了,竟然发自心底的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呆呆地回答不上话来,只能瞧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说完这话,又是瞧我,像是看不够般,脸上还是充满着悲恸与欣喜。又似是在回忆着某些东西。
及至半晌,他才缓和了一下神色,与我道:“来,随朕去一个地方。”
我有些许惶然与不解,看着他转身出殿,忙碎步跟在其后。
郸宫当真是异常宏大,上回随云曦夜里闯入,倒没曾留意过。四面巍峨宫殿高耸入云,御后院青松疏落有致,碧湖弯曲若长龙,莲香四溢,苑亭婉然迎风。随他一路行下来,众人皆恭敬回避或叩礼于地,至御花园之时,迎面来一着淡紫轻袍的青年男子。
“儿臣叩见父皇。”原来是大郸的某位皇子,听其声音竟有些许熟悉,见得此人生就一副斯文秀气的面孔,只是眼底偏溢着股邪恶与威气,令人莫敢正视。
“笙儿免礼,可是有何事?”声音清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皇宫里的亲缘,终归是淡如水的罢?
只是这笙字……曾听纳兰宇提过的,忽而心底一紧,这莫不是大郸太子笙?!
我低得首去,眸子流动,难怪听得他的声音竟有熟悉之觉,那天晚上与云曦一起碰到的,不就是他在ling辱纳兰月么!此等嚣狂,****之人,我还是远离一些为妙。
这般想着,不禁略是退得小步,往郸国主身后悄然隐去一半身子。
“父皇,她即是……?”
岂料他侧过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底竟还有浓重的惊艳之色,可惜他话未落罢,即被郸国主冷声打断:“笙儿,此事明日朝中再议!”
见得太子笙的脸色瞬时阴恻下去,但却掩饰得很快,转瞬笑脸呈上,作揖叩首,朗声道:“谨遵父皇旨意,儿臣这就告退。”
皇上领我而至的地方,竟是建得清幽雅贵的栖凤宫,顾名思义,想来这是郸当年的一代贤后居住之处。
栖凤宫外苑翠湖生烟,青竹相依,秀灵兮然,殿内以巨大碧玉作柱,理石铺地,贵气流溢,此处的贵妃榻或桌椅,更甚桌上那精致的茗壶,茶杯,皆是一尘不染,似乎仍是有人在居住一般,生气盎然,郸后已去了多年,想来是郸国主命人着意保持这里原先的气息吧!
随他走着,睇着他高大而略显萧索的背影,禁不住在心里暗是深叹,当真是个深情不移的血性人物啊。
可当我随他踏入栖凤宫的侧殿厅,脑子里即时已为一片空白了!
实是诡奇!墙壁四周竟挂满了母妃的画像,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或嫣然生气,更或舞剑凌姿,各种美绝人鬟的巧姿尽现,约有十七幅之多,而这些画像,显然与在靖宫那时,大靖皇上曾给我看的那幅母妃画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我呆呆的站于原地,作不出任何反应,各种心绪纠扎在一起,已凌乱成了一片。
“有娇朵兮,夕霞袭上,分外俏,朵夕……”
他似是沉浸于冗长的回忆里一般,忽而低念出这话,猛然的,我有些玄晕,差点站立不稳,除着母妃,从来没有人也曾与我念过这句话,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母妃随意拎来暗拟我的名字的,虽然她常常地自个吟着这般话语。
却没料到这世间,竟还有另一人也会念,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话语!
“当年战乱,朕的贤后不幸葬身于火海,当时她已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半晌,他终是再次说话了,步至我跟前,双手揽上我的双肩,眼眶里已是微微湿润:“朕与她说好,孩儿无论是男或女,小名都唤作朵夕。”
瞬时,我怔住了,心绪顿觉纠葛在一块,久久回不过神来,竟是郸国主?!那云曦的父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云曦不也曾带着我夜闯过郸宫?而近来发生过的种种,莫不都是与这个息息相关着么?
只是自己过于愚钝,端的忽略掉了!
我心内起伏不定,压不下那万千涌起的涛浪,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此刻竟然就在眼前!!!
隐忍着汹涌而来的泪水,明知肯定是的了,却仍是喃喃地问着:“皇上……是朵夕的父亲?”
“好孩子!”他那透着清刚坚毅的眼目,四周竟湿润得红了一大圈,手轻拍着我的肩膀,竟是噎语:“好孩子,朕,对不起你们啊!”
脑海里忽而浮起许多事,靖皇关母妃于冷宫里,母妃最终郁郁而逝,奶娘又被靖皇这般虐待,而自己却毫无能力去维护于她,在靖宫里过着举步维艰的日子,继后,我又被利用为压郸兵力的利器,这一切的一切,也曾尽力挣扎,却都脱逃不开来……
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了他那溢着浓浓亲缘的怀抱,任凭泪水长流:“父亲,娘她走了,走了,丢下朵夕自己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