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把诗歌当作一项“永恒的事业”,想用诗歌建立一个盛大的“帝国”。江非把诗歌当作一种“手艺”、一种“文字记录方法”,要“以诗歌记录的方式为那儿(平墩湖)的土地和人民做一些更好的文字服务”。如果说海子生前对“大诗”的雄心是一种史诗情结,那么江非的这种诗观(如果算得上的话)大可称之为“史官情结”。江非一再表示:当下,“身居广大乡村的村民朋友们”,“觉悟也在提高,意识也在变迁”,“也开始认识到自己也是历史创造的一个重要主体”,从而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孩子”、“眼疾手快的好兄弟”,来记录他们的“历史活动和内心活动”,因此,诗人江非勇敢地承担了这一“历史的要求”(《致辞》)。他认为:“诗歌所当然具有的三个属性从重到轻应该是:①史学性;②社会学性;③艺术性。”(《提纲》)可见,江非写诗如写史,难道他真的把诗歌的功用直接与“记账”等同起来了?
中国向来有“立言”的传统,在史官文化的浸染下,人们不但渴望青史留名,还渴望铺陈历史,进而成就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虽然鲁迅说过煌煌二十四史不过是帝王将相的家谱,但是自从一代伟人宣布“历史是人民写下的”之后,写历史就转而成了写“人民”,于是,人民作家、人民诗人也应运而生。在这里,我无意怀疑江非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也不排除他的言论中含有谦逊的成分,我只是注意到了他的话语倾向,很显然,江非不希望自己的诗局限在“平墩湖白话纪”的层面上,他试图扩展那些声音的涵盖范围,所以他要采用一种“民族唱法”,体现出平墩湖与整个国家的合拍,与全体国民的共鸣。正像他在诗中所写的那样,那来势凶猛的火车,是“人民的火车”(《火车就要来了》);行动迟缓的公交车,也得慢得“像这个时代”(《这些慢吞吞的公交车》);石头磨成了石碑,仍要“背负着历史的尘埃”;哪怕一粒沙子,“也是祖国的一部分”(《公路曲》)……江非似乎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不断开拓平墩湖的时空背景:走在世界的田埂上,沿着祖国的黄昏走了三千里。
我背着这袋麦子
一只脚走在穷人的灯影里。
……
沿着乡村的黄昏走了三千里。
——《箜篌引》
这匹跛脚马的形象不是江非的自画像吗?世界—祖国—乡村—我——“一袋发霉的麦子”,在这种顾影自怜的比照中,江非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胸怀天下、忍辱负重的承乏者,他要借自己的诗歌去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在另一首短诗《黄昏曲》中,江非以同样的方式表达了内心的忧患,在暮色中,“我和我的牛车”缓慢、艰难地离开“这个国度”,但是当他回头望去,仍是“村庄一片,粮食一片”,大地像“一只巨大的碗”。这个国度在哪儿?是村庄,是大地,是永远摆脱不了的乡愁。身在故乡,却染乡愁,诗人的业数即在于此。江非巨大的焦虑即来自于他对故乡的重新打量。他当然不满足于把平墩湖写得越来越小,而是要把它写得越来越大,使其不但能承载“一袋发霉的麦子”,更能承载“一些人类的历史”和“这个伟大的时代”。
留意一下江非的作为某大学驻校诗人发表的《致辞》,最显眼的就是那些“统战语汇”,在这篇包括标点符号在内不到两千字的文章中,我们不但看到了战友(两次)、代表(两次)、伟大(三次)、组织、体制、挺身而出、战天斗地、与国际接轨、世界、人类,更看到了中国(四次)、历史(九次,连同“诗歌史、文学史、史书”共十二次)、时代(九次)、人民(七次,连同“民族”共十次),这些频频出现的“巨词”让我们看到了江非按纳不住的、急于“入围”的满腔激情,同时也看到他急于把平墩湖写入“皮书”、正史的史官心态。江非说,“在这场大雨里,我多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蚂蚁”(《梅花阿姨》),江非说,“走在黄昏里,他尽量地缩小自己”,但是江非把自己变小的时候,却在瞻望那个庞然大物的“大”。所以,为了给平墩湖的俗世经验配上庙堂意识,江非常常不失时机地把一些“巨词”镶嵌到他的诗歌中:“那些(历史)里的盗墓者”、“引用人类的(历史)”、“菜叶子像历史一样发出刺鼻的臭气”、“火车/开回(历史)的始发地”、“被(历史)忽略的沟坎和栅栏”;
“在(那个时代)疯狂地跑动”、“(这个时代)里突然爆出的一场大快乐”、“(那个时代)的摄影师”、“和这个(伟大的时代)一样”;
“(祖国)让一条乡区公路和秋天通过了平墩湖”、“昨天晚上/我歌颂了(祖国)”、“这一群孩子,住在了(祖国大地)的一角”、“站起来,眺望(祖国)和大海”、“我们为自己的(祖国)还有粮食吃庆祝一下吧”、“在(祖国)的上空/跳伞”、“(祖国)的边陲/公路的尽头”;
“尘埃属于(人民)”、“宽阔的(人民)广场”、“我们把手里的麦子分给那儿的(人民)吧”。
以上语句出自《箜篌引》(着重号为笔者所加)。在这部长达一百五十九节的大型组诗中,江非不仅展现了平墩湖的整体面貌及细微之处,而且动用了宏观调控手段,不但要让平墩湖汇入“历史、时代、祖国、人民”的经典巨制中,还要让它面向“世界”,“与世界接轨”。我注意到,“世界”一词在诗中出现了三十二次,其实不单《箜篌引》,在众多短诗里,“××世界”或“……世界”也是一个常见语式,可见江非对“世界”的看重。即使没有“整个、一个、这个、这、全”这样的前缀、界定,我们也知道,在提及“世界”时,江非基本是在指向“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事物的总和”(据《现代汉语词典》释义)。这就和他的乡村形成了鲜明对比,因为乡村的一切都在他的思维里染上了色彩,而这个词却没有,总之世界“很远”,乡村“很近”。在开过火车的铁轨上,江非看到的是“世界在平墩湖奔跑后留下的余热”;在外祖父身旁,江非看到的是“世界辽阔的阴影,和世界巨大的时光”(《外祖父》);在麦子成熟时,江非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熟了”(《麦子熟了》);在一头熊的身上,江非看到的是“整个世界一层薄薄的锈迹”(《一头熊》);甚至在歌咏爱情时,江非也要让它“碰到上了世界的落日”(《小歌:爱情》)。就是这样,江非不厌其烦地、大义凛然地,对其揭櫫的“小世界”,赋予“大世界”的影像。
说起来,这般“祖国意象”、“世界意识”,海子或为始作俑者,像人类、世界等词汇在他的诗中也是屡见不鲜,不但有“祖国的河岸”、“中国的稻田”(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的诗》,第146页。),还有“宇宙的孩子世纪的孩子”(海子:《眺望北方》,《海子的诗》,第189页。),他不但写《秋天的祖国》、《亚洲铜》、《献给太平洋》,还要写:“我们各自领着/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在河流两岸/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洗了手/准备吃饭”(海子:《麦地》,《海子的诗》,第21页。),不但写“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海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海子的诗》,第31页。),还要写“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海子:《麦地与诗人》,《海子的诗》,第109页。),写“天堂”,写“天堂的大雪”(海子:《太阳·弥赛亚》,《海子诗全集》,第1012页。),海子总是把自己融入旷世苍凉之中,从而找到“诞生的光明”(海子:《太阳·弥赛亚》,《海子诗全集》,第1013页。),成为“真正的诗人”(海子:《八月之杯》,《海子的诗》,第184页。)。可见,海子的“祖国”、“世界”常常是一种内化的、自省的心理环境,是为了言说存在的忧郁与孤独,而不是为了表现那种“心事浩茫连广宇”、“环球同此凉热”的豪放气概。至于江非,则是要把“家事国事天下事”统统串联起来,统统展示出来,所以,他不仅要写“一个村庄的麦地”,写人们的生老病死,还要“把一场大雨认作是这个国家的眼泪”,不仅要“朝着北京的方向/寄走了几首诗歌”,还要写“美国忧郁”,还要写瑞典、俄罗斯与车臣,还要写伊拉克、伯利恒、以色列,不仅要写普希金、萨特、狄金森,还要写阿拉法特,写“梦露麦当娜NBA纽约世贸大厦”,很显然,江非紧跟时代步伐,不避以新闻时事入诗,确是能让我们长点国际见识,也能让世界认识我们:有一些事物。
我已对邻居家的孩子说过了。
我还要给那些草原上的孩子指出它们的光芒。
我还要让非洲的孩子。
非洲以北。
欧洲的孩子。
以及小姨家读幼儿园的孩、表叔家上中学的孩子。
看到它的乳房和悲伤。
——《箜篌引》
“指出……”——“让……看到”,这就是江非用意之所在?我们知道,在史诗情结的催化下,海子曾倾尽心力创作了规模宏大的《太阳·七部书》(未完成),他的写作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自我发现、自我洞察的过程,因此他的写作不是着眼于“史”,而是着眼于“诗”。从作品的制式上看,江非似乎也在有意营造一种“大史诗”,《箜篌引》就称得上非常庞大,而且副题“平墩湖白话纪(1999~2003)”中的“纪”字及时间起止似也贴上了“史”的标签。但是比起海子的史诗性写作来,江非采用的只能说是一种“诗史式”写作,由于整部作品只是由许多独立的短诗整合一起的,更由于江非只是像史官一样对“现实/事物”进行增删剪裁,为了编写“文明的第二史册”(《提纲》),既要忠实于“历史”,又要忠实于“时代”,既要对得起“人民”,更要对得起“祖国”,所以,像《箜篌引》之类的大型组诗,就不得不就事论事,围着“现象”绕圈子。
六、大话英雄
但是,我们还不能说江非只是一个速记高手,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他对那一片乡土寄予的悲悯和热爱,不可否认他的古道热肠,同时,也不可否认他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在他的骨子里,实在埋伏着不少的火种和铁流。所以,在江非的诗歌里,就不单纯有田园小令,不单纯是赞美和歌唱,在所谓乡土情思之外,江非更有锋利、骁勇的一面。实际上,他从未沉醉于平墩湖的小农情趣中,他看到了乡村世界的自然之美和世俗生活的人性之美,还看到了人间疾苦,看到了黑暗、丑恶和不平,因此,他往往会忘掉“记录”的本分,不光要“表现”,还要“表达”,甚至不惜直来直去,挑明自己的态度,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而忧愁忧思、时而壮怀激烈的江非。
显而易见,江非并不甘心在平墩湖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诗人,也不满意在平墩湖碌碌无为地苦过一辈子,虽然平墩湖也通公交车,有卡车有火车,也有飞机飞过,但是江非总是持有疑问:飞机上运的是什么呢——我们不知道。
飞机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在地面上。
飞机上的人看我们。
就像我们仰视天空上的一只小鸟。
我们生下的孩子。
也老比一只鸟蛋还要小。
这样一来,我们哪里还会知道。
飞机为什么要飞得那样高。
飞到哪里去。
而在哪里,才有一条。
平坦、宽阔的跑道。
那些铺在地下永远不会起飞的石子。
为什么要敲得和鸟蛋一样大小。
——《箜篌引》
在这里,江非终于以可望而不可及的“飞机”榨出了“我们”的“小”,虽然江非以“我们”这一集体名词掩盖了“个我”的感受,但是对他来说,小时候那张“屈辱高贵的脸”才是刻骨铭心的,所以他无时无刻不盼着“发明”一种“新的生活”(《一只蚂蚁上路了》)。正像他在诗中所说,“即使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他也会心存荣登王位的妄想”(《短歌行》),“要干一场大事”,“活得满面春光”(《箜篌引》)才是他的真实想法,而“怀揣山河”、“流浪的国王”才是诗人的自况,“居住在祖国中”,却“寄宿在平民的屋檐下”,他当然不会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无奈“我的天空死得太早”(《无名氏之歌》),当他无法实现“上山当一个有情有义的土匪,下山抢一个柔情似水的压寨夫人,生一大堆儿郎,欢度一生的童年理想”(《致辞》,我相信这是江非的肺腑之言),无法“杀掉国王”时,至少也要成为“祖国的荷马”,至少也要在诗中建功立业,像荷马那样“写一部史诗”:“等我死了/村庄哭歌三日/祖国三年致哀”——或许这便是江非生发“史诗情结”的缘由,在“火把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无名氏之歌》)的时候,他只能自称“黑夜让我双眼失明”,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诗歌照亮“祖国的前程”。
走在这个世界上多么不容易啊。
在三个好人中你选出一个英雄。
一个穷人活在路上。
一个刺客死在远方。
另一个诗人,却坐在一把。
旧了千年的椅子上。
——《短歌行》
三个好人,其实只是一个分裂的江非,这个分裂的江非,其实最渴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果说“穷人”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原始身份(出身),那么“刺客”就是与这一身份的彻底决绝,而“诗人”则是对这种命运所做的哈姆雷特式的追问与修正,于是三者的分值也随之得出:一个活、一个死、一个坐(实为不死不活),究竟是在路上、在远方还是在椅子上,成了江非最为痛苦的选择,所以,他不得不采取折中策略,将三种身份集于一身,把“身体里的黑暗、命运、肠胃、骨头们”和“炸药、耻辱、泪斑”(《三十岁序》)混合在一起,把肉体与灵魂的对抗统一起来,把分裂的自我揉和成一位孤胆英雄。江非说:“骨头埋进青山,马儿留给闪电/这是一个英雄所干的事。”(《箜篌引》)果然,他又有了一部长诗——《英雄帖》。
对江非来说,《英雄帖》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一反平时那种简约清雅的风格,而是采用了一种模仿“无厘头”口吻的“大话”方式,因此可以当作一件自我颠覆、自我解构的“样品”,从而看到江非的突破与局限。
从内容上看,可以说《英雄帖》就是一张黑色判决书,它控诉罪犯,揭露罪行,既骂贪官污吏,也骂为富不仁,既骂背信弃义,也骂行尸走肉,总之把这个时代的阴暗面翻了个底朝天,极力宣示了一种批判的乃至激怒的情绪。这让我想到任不寐在《灾变论》中提出的“灾民理性”(生存恐惧、权力恐惧、敌人意识、力量崇拜和狡猾崇拜、利益崇拜、梁山社群主义和诗性智慧),在这组诗里几乎都能找到恰切的例证。因为“满世界的胃都坏了”,“整个人类泪光闪闪”,江非定然要义愤填膺、疾首蹙额,定然要“瞪着那双干旱的眼/瞪着整个世界一双/冷漠的无情的无耻的眼”,江非不但要拉出这种势不两立的架势,还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杀人喋血、快意恩仇,极尽“英雄”之能事。但是,试问英雄者何?恐怕江非也说不清楚。在《英雄帖》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试做英雄的情绪,是面对社会痼疾、人间不平所做的一种宣泄或发泄,最多也就是出出恶气,获取心理上暂时的快感和满足。虽然诗中那个主诉人一再宣称“我从来就没有和你们在这个时代一起生活”,呼告人们“别在平墩湖苟且活下去了”,但是他所做的也就是毙几个无赖宰几个泼皮,在梦里杀掉几个假想敌,虽然他一再拒绝投降拒绝下跪拒绝“无耻的生活”,要求“人的一生”,但是结果总是“在台前表演/在幕后沦丧”,“在平墩湖继续种粮/在平墩湖继续打鱼/继续晒网/继续佯装一个无仇无恨的孩子”,“忍气吞生过着忍气吞生的日子”,“忍气吞生写着忍气吞生的诗”,然而,“想写一首好诗/却找不到它的开头……想拜几个把子/浪迹江湖/纵横春秋/桃花却已落尽/挑树却已砍光”,于是:只好去买一座山丘;
修几处寨子;
种几行果树;
试着在平墩湖落草为寇;
在平墩湖虚掷光阴;
举杯浇愁;
可是没成想;
却招不来上山的喽罗;
养不起看门的恶狗;
只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只好自己给自己磕头;
只好自己抱着自己;
站在车零马稀的门口;
只好在梦里再开一次小差;
做一回壮士;
进一次班房;
当一回死囚;
可是却不知道何年举旗;
何从下手;
何地行刑;
何处斩首;
——《英雄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