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敏的诗都很短小,多数不超过二十行;内容也很琐细,多是些零零星星的偶有所见或偶有所感。但是当这些小情调、小灵感汇聚在一起时,就胜似可遇而不可求的吉光片羽,足以让你流连沉吟,在简约平白的诗句中发现许多意味深长的刹那或偶然。显然,利敏善于在熟悉中看到陌生,在凡俗中看到忧患:平平常常的生活,平平常常的人和事,都被我们的漫不经心所湮没,唯其在诗人那里获得了显目的席位,并且闪映出无可抹杀的价值。利敏的诗着眼于“小”,在她的诗中,有炸爆米花的外乡人,有旧火炉,古老的风箱,更有“古朴的欢乐”;有烧树叶的人,有打着旋儿的浓烟,要倒的墙根,也有“人生的黑”;有雨滴瞬间的一生,有钉子无力自拔的一生,也有树叶悲欢交集的一生;有小鸟,小白菜,小丫头,小小的狗,小小的草籽,也有一个男人的温柔的心……总之,利敏诗里的“小”无所不在,那些匆匆走在大街上的人,坐在阴影里的人,卖馒头的人,卖水果的人,穿着灰色旧茄克的人,以及与其相关的路灯光、小鱼小虾、一小片云、火车的悲怆的笛音,等等,共同构成了喧嚣、芜杂而又沉重的现实,利敏的诗集也因收藏了如许纷繁的小场景、小人物、小细节而纤毫毕现,而温厚慰藉。
理解利敏的诗,或应先去理解她所居住的小城。利敏不止一次写出她对这个城市的喜欢和留恋,称之为“我的小城”、“永恒的唯一”、“永恒的城市”。她说:“小城在我的人生际遇中不再仅仅是作为一种背景而存在,它和我的一切息息相关,我的欢乐和忧伤已经渗透在它的每一条小巷、每一个季节的更迭。”“在这平静的岁月里在这微小的城市里一样有爱恨纠结的故事改变着人和人的命运,一样有让人不忍回首的东西留在了这样的星空之下、浮尘之中。”(臧利敏:《我的城市》)这两句话,基本可以为她的诗作导语,小城塑造并见证了她的生活,也为她的诗歌提供了生动的背景。虽然利敏几乎从未正面地以小城入诗,但是在她的诗中,小城却是最重要的存在,它时隐时现,“不需要说出”,“不需要懂得”,只因承载了无边的忧伤和无尽的温暖,才让诗人情愿为它虚度一生的光阴。《一座高楼投下了一片阴影》、《小广场》、《十字路口的警察》、《街头》,单看这几首诗的题目,就镶嵌着小城特有的标记,看到这些标记,大凡有过小城生活经验的人,应该都能想象出近乎雷同的画面。但是利敏诗里的高楼广场则激活了我们的印象:她看到了高楼的阴影,更看到阴影中“独自前行的人”;她到小广场仰望夜空,一边幽怀幽思,一边“接住满怀的星光”……她的小城从不浓妆艳抹,只是轻描淡写——她的小城充满了淡然与安宁,只因那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那些平淡无奇的鸡毛蒜皮,“都被它包容在怀里”。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为何却被利敏一点一滴化成了诗?如果非要寻找缘由,我想就当归结为诗人的“本分”——诗人的本分,却是长在骨子里的不安分,是对现实的苛求与超拔,是梦中的“涂鸦”或醒着的“呓语”。
利敏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她的办公室在背阴的一面,而她正好拥有了朝北的窗户,这朝北的窗虽然疏离了阳光,但因没有高楼大厦的阻拦,外面的天空就很开阔,可以看得很远。“北窗”是一种观察方式,也是一种感知方式,有了它,就与庸碌的生活拉开了一定的距离,透过这个相对寂寥的窗口,自可发现别样的景致,也可放任思绪轻舞飞飏。因此,“北窗”具备了深邃悠远的向度,它透彻,敞亮,独立,率真,甚至还有点儿神秘,总之,小小的北窗可以涵蕴最接近诗的品质。利敏无疑深得北窗之便,当她接纳窗外的星光,并在心里打开一扇朝北的窗户时,她的省思也就弥合了诗人的本分,她的诗句亦如她的名字那样,锋利、敏感,像一枚枚游走在灵魂深处的薄薄的刀片,那种隐而不发的疼痛,徒劳无功的忧伤,以及无从自拔的虚无,足以令你陡生寒气:诗人的“北窗”竟是这般惊心动魄,打开它,就是要打开世界的另一面,就是要从常态的生活中探出头来,哪怕就此坠入深渊也在所不惜。
印象中,利敏很像一位乐天知足的快乐女生,可是在诗里,却常显冷峻、苍凉。“生活的苦”、“沉重的一生”、“绝望的泪水”、“比苦更苦的命”这样的词汇掺杂成“日复一日的期待与绝望/没有尽头的苦苦挣扎”,她播种了大面积的伤感、忧愁,不时萌生着茫然、无力、失落的枝蔓。那么密集的苦痛、厌倦、衰败、虚空,以至让人揣测:究竟是什么样的苦累,让她一再怪怨——泪水、悲伤和死亡充斥了半生?虽只年及不惑,却已耗掉“半生”,想想确是颓然,所谓“西风一夜催人老”(刘禹锡:《酬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朝春尽红颜老”(曹雪芹:《红楼梦》),作为诗人,更免不了要感一感韶华,悲一悲白发,好好称一称缺斤少两的“一生”。利敏的一个重要主题即是感时伤事,她悲秋,她惜春,她怀疑,她颓丧,她的思绪随着时令的更迭跌宕沉浮,她的心情因天气的变化百转千回,所以她会经常发出感叹:“一切将稍纵即逝”,“时光拿走一切”,“人是那么的渺小”,“每天都有衰败的事物”。写诗的人注定悲伤,利敏如同一位自诒伊戚的悲观主义者,在她眼里,似乎注满了凋零、枯萎、暗淡、寒冷,所以她大半的诗是冷色调的,她喜欢歌吟白发、枯叶、黑夜、北风,更喜欢欣赏一种“陈旧的美”:旧火炉、旧瓦房、旧门窗、旧木条、古老的风箱、锈蚀的门锁、破旧自行车、废弃的城池、衰败的草垛、屋角的蛛网、陈旧的眼泪、过去的哀伤、灰色旧茄克、泛白(岁月的白)的蓝色大衣、小时候的我、旧时代的女人、苍黄的岁月……等等,这一些“旧时光”、“老故事”、“陈旧了的残破了的物与人”,构成了一个以怀旧、回忆为底色的抒情体系。只因“往者不可谏”,“过去”便成了一笔无以把捉的遗产,象征着一种确凿曾有而又非常可疑的价值,虽然利敏怜惜地将其记录在案(她说,即便一点雨滴也“曾真实地存在过”),却也不得不承认,过去就意味着“走失”,瞬间就可“把一生过完”,最后只能无奈地说:岁月的这杯酒;
我无法饮得更多;
我只是其中一个;
沉默寂寥;
徒劳地爱着痛着;
不过我们也不可就此认定,利敏专擅“凄凄惨惨戚戚”,其实她也不尽是“冷冷清清”,在她的诗里,有斑斑驳驳的阴影,也有大片大片的阳光,她的太阳可以每天都在苍老,也可以每天都是新的。所以,她的诗又有一部分是暖色调的,这些诗多与“清晨、春天、初夏、童年、青春、爱情、天使、新年第一天、二楼的年轻人、发型怪异的十八岁男孩”有关,甚而与“燕燕、慧慧、小苏”这样的名字有关,对于这些“成长的、新鲜的、激情的”、“恣肆和葱茏的”美好事物,利敏常常慷慨地赞之以“真好、很好、多么美、那么好”,并且大张旗鼓地给予“致敬、热爱、喜欢”。可见利敏虽也耽于“在屋檐下/咀嚼我的苦我的小小的悲欢”(《我曾以为……》),却未服从于“人生的黑”,当她“推开窗”、当她“从黑暗中醒来”,即便“微弱的阳光”,也能“照射出希望的光芒”。正如她在散文《窗外》中的自白:“有时候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又是一个彻底的唯美主义者,生活中一点点小的、美的瞬间往往使我陶醉,甚至沉溺……”所以,她说“一切都已结束”(《立秋》),也说“一切将重新开始”(《晨》);她说“黑夜没有尽头”(《夜行客车》),又说“太阳照样升起”(《我突然爱上了这座城市》);她哀叹着岁月的流失,命运的无情,同时又吟咏着可爱的岁月,寻找着人生的乐趣,还要主动地要“与命运和解”。看起来利敏的诗多是情绪化的,有突然的厌倦,也有突然的热爱,比如《偶尔》这首诗,就是她的自画像:偶尔相信《读者》上的那些煽情的故事;
偶尔钻进一本童话里;
做做春天的白日梦;
偶尔乘着窗外的一片云;
在城市的上空停停走走;
偶尔变成一只无助的小鸟;
鸣叫着风来时;
滴下几滴伤心的泪;
这种种各不相干的“偶尔”,正也纠结成了诗人的“本分”,这是利敏的抒情方式,也是她面对生活使出的变身术。
有时锱铢必较,有时天马行空,一个是小心眼的诗人,另一个是大而化之的诗人,这两个诗人与利敏相生相克,也让她的诗分出了轻重冷暖,呈现出刚柔相济、冰火互搏的面貌。实际上,利敏既是矛盾的发动者,也是矛盾的调和者。消沉时,她用的是被字句:一个人被无端抛到这个世界上;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
一个人像泡沫一样被抛到这个孤独的世界上;
只准漂浮不准下坠;
也不允许随便破碎;
一个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
赤裸裸一无所有;
一个人只带着他的一颗心;
要走多远的路;
顶多大的风沙咽下多重的苦;
没有人知道;
一个人被无端地抛到这个世界上;
除了自己没有人为他的生死负责;
——《一个人被抛到世界上……》
这首诗形象地表达了“一个人”的被动感,这“一个人”没有存在的依据,也没有活着的理由,只是无端地、漠然地自生自灭。利敏一再抒写“一个人”,这个人或是大舅、姐姐,或是恩克、吉安,也可能是陌生人、戏台上的女人、精神病患者、烧树叶的人,无论亲疏远近、有名无名、他人或自己,这些人都是利敏所关照的“一个人”——这个人的车筐里装着青菜馒头和带着泥土的胡萝卜,也装着《诗刊》;这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哭泣,揣度着生还是死;这个人“在梦里痛着在痛里哭着/在哭里醒着在醒里梦着”(《戏台上的女人》)——“一个人有他的一生”!尽管利敏着意驱赶着内心的黯然,尽管她尽力在诗里涂上亮色,但是当她“一点点勘破了人生的秘密”,并且认定“疼痛是必须的”,也就只能用温婉的诗句来消解“人生的虚无寂寥”,进而“低下高傲的头颅/向尘世的一切致敬”(《我与我的命运终于和解》)。
综上所述,利敏大体是一位卷舒自如的诗人,她喜欢以静制动,以守为攻,即便自喻为柔弱的小草,也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把最后一点绿吐尽”(《命运》)。这个时候,利敏采用的是把字句——她面对命运的最终方式是主动地毫无保留地付出:你是不是也有过绝望的泪水;
在黑夜泛滥把一切冲毁;
这时你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一个孤单的傻孩子;
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只想把自己完全地交出去;
交给星空和荒芜的大地;
让泪水涂满田野山冈;
和无知的海洋;
——《你是不是有过绝望的泪水》
就像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所说:“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我抬起眼帘,一切重获新生。”([美]西尔维亚·普拉斯:《疯丫头的情歌》,转引自杨靖:《〈钟形罩〉译序》,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利敏的世界也不总是一团漆黑,她熄灭一盏灯,总会点亮一颗星,她的内心从未“安伏于被大风吹拂的命”。想来,利敏定然是喜欢风的,以前出的两本书,一名《岁月如风》,一名《想飞》——所谓飞亦即御风而行,现在这本诗集不仅以风命名,还收入了多首以风为题的诗,其主题也可概括为“命运如风”。在利敏的诗里,风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它有时调皮可爱,更多时候则拒人千里说一不二,它如同上帝的化身,像占卜者一样,可以“卷走”你,可以“收留”你,也可以为你指出一条“后半生”的路。应当说,“大风”是统领这部诗集的整体意象,它吹响了命运的呼哨,打开了命运的枷锁,激活了一颗飞向自由的心。
所以,利敏是有福的,她有一扇朝北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