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文都在曲靖工作,那时是六天工作制,星期一至星期六上班,星期天休息一天,宣威文星乡离曲靖一百多公里,交通不便,小文平时几乎不能回家。
小文的家在文星乡徐家村,他家一共有兄弟姊妹六人,大哥小书,小文排行第二,大妹小留,三弟小远,四弟小永,小妹小莹。他们称呼他们的父亲为老爹,称呼他们的母亲为老妈,老爹老妈大约五十开外。老爹还有大哥、大嫂,我们喊他们做大爹、大妈。村中其余人家,其实也是一大家,爷爷那辈才分家的,上下村一共也有百余口人。
1990年11月,我和小文已经好了半年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俩一起到麒麟公园走走,麒麟公园是一个苏式园林式的公园,园中杨柳依依,绿水环绕,其中一座横卧水面的苏州式圆形拱桥我最喜欢,站在拱桥上,几乎可以欣赏到麒麟公园的近大半水域。拱桥上常常人来人往,游人如织,拱桥西南面有一个石凳,石凳离拱桥十余米,背对拱桥,南向坐于石凳,远观水面碧波荡漾,早将桥上喧嚣置于脑后,石凳傍在水边,我们常从拱桥信步到此,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天下午,太阳暖暖地照在水面,我们坐在那个我们常坐的石凳上,小文向我讲述了她老妈的故事:
“我老妈是有病的,有时候她会神志不清。很多年前,老妈刚生下四弟小永没多久,不知什么原故,受了惊吓,病得很重,她甚至都不会给小永弟弟喂奶水。
“家里什么也没有,幸好老妈的妹妹——我们喊二姨孃的,她家离徐家村三公里左右,当时二姨孃也刚生下儿子德显。刚刚九岁的小留妹妹,每天在大妈的帮助下,背着小永弟弟到二姨孃家,二姨孃一同喂养自己的儿子德显和小永弟弟。可怜的小永弟弟才存活下来。
“老妈生下小妹小莹后,病得更重了,有几次都把小莹妹妹丢在菜地里,老爹和小留妹妹急坏了,在大爹大妈和一大家人的帮助下,才找到小莹妹妹。当时小书大哥在外当兵,我正在正义镇二中上初中,小留妹妹吓得带着小莹妹妹躲到隔壁大爹大妈家,在大爹大妈的帮助下,靠小书大哥从部队寄回的奶粉,才将小莹妹妹喂养长大。
“为了将弟弟妹妹养大成人,和我一同上学的、成绩比我还好的小留妹妹后来辍学了,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后来,小书大哥转业工作了,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这两年,家里的境况才稍稍好了一点儿。”
小文讲完,望着水面,进入了常时间的沉默。
“那为什么不带你老妈出去看病呢?“我心里很不平静,对他的老妈充满了同情。
“那些年没有钱,我们兄弟姊妹又多,生活实在困难,可能老爹也没办法。”
“现在呢?”
“大哥来信说,从上次你去后,老妈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也知道了他和大嫂的关系,小留妹妹也和德章妹夫订亲了,我老妈的病好了好多。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说。
“但这几天,大哥又带信说,老妈的病突然又重了,常常到菜地里去找我,喊着我的名字,叫我回去吃饭。”小文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你能和我回去过年吗?”小文最后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天躺在小留妹妹床上看到的他家的境况:板瓦铺就的屋顶缝隙多而且大,阳光从无数个缝隙间射进来,像无数条射线,直愣愣地站在房间的各个地方。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强求你。”小文声音轻轻的,但听出了他的失望、担忧和不舍。
我的家在曲靖西边郊区一一余家屯,离曲靖城约七公里,每周我都和小文骑车回我家,我妈妈很喜欢文,爸爸也没对我说小文的什么不是。
那一周周末,我和小文照例骑车回家,在我和我妈妈一起做饭的时候,我和妈妈详细说了小文告诉我的他家的情况,以及小文想让我到他家过年的话。
“小文胆子真大,上回冒冒失失地将你带回他家,你从他家回来后不理了他一个多月,这回还敢叫你和他一起回去过年。”妈妈感叹地说。
妈妈的话让我又想起从小文家回来后的情景。
那次我和小文从文星回到曲靖后,我对小文很冷淡,见到他,我就像又见到他那被阳光切割成无数块的家,他家那分不清原色的土墙、木柱、椽子、瓦楞……
那时,母亲很喜欢小文,好久没见到小文和我一起回家,在我周末回家时,母亲边理烤烟,边忍不住试探地问我:“怎么好久没见小文了。”
母亲的话,像拉开了我心中一道烦闷的闸门,我哭了,边哭边诉说着到小文家的所见所闻。
母亲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她沉默了好久,突然对哭泣着的我说:“你觉得你是要嫁给哪个呢?”
我愣住了,停止了数落和哭诉。母亲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后来,我才重又和小文和好了。
这回母亲听我说了小文家的情况,母亲体谅地说:“还是和小文回他家过年吧,我们这里近,你们常常都可以回家来,但小文家远,小文的妈妈又有病,你们回去,他妈妈看到你们,病会好些的,她到处去找小文,是想小文了,和他一起回去吧。”
我听了妈妈的话,这年年底,我第二次到了小文家,在小文家过年。
尽管条件简陋,小书大哥带着当时未过门的大嫂水芬,小文带着我都到家来过年。家门的叔叔婶婶、弟弟妹妹、堂弟堂妹都来家里玩,小文特意又买了好多糖,分发给来玩的年龄还小的堂弟堂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只是老妈看不出有多高兴。她好像没笑过,她好像真有病,我心里想。
我们准备大年初三走了,大年初二的晚上,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到小文的未过门的大嫂那里去住,她在文星财政所工作,她的宿舍也在那里,那里离车站几百米远,好赶早车。我的东西放在小留妹妹床边,我一到,小留妹妹、小莹妹妹就到大妈家,和堂妹宝坤、宝莹她们去住了,把床留给了我。
我虽然很惧怕那把上楼的梯子,但无奈,也只得占着胆子上下了。
那天晚上,堂屋里照例都是家门的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他们坐满了屋子,很开心,很高兴,小文的父亲在火砖(当地的一种火炉)边煨着茶,小书大哥和小文一圈又一圈地帮叔叔婶婶们倒着茶,屋子里简陋、热闹、温馨。
我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从梯子上下楼来。我扶着梯子旁的柱子,右脚踏上梯子最高的一蹬,身体的重心移到右脚上,左脚刚抬起,梯子就离开楼板,向下滑去了,我想返回,但整个身体已经在楼梯上了。我的身体像个装满重物的一百斤大口袋,随着“砰——”的一声重重的、沉闷的声响,我和梯子一起重重地落到了堂屋里,楼梯躺在地面上,我躺在楼梯上。
堂屋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但随即都急急忙忙来将我扶起。个个议论纷纷,问长问短,我靠在来扶我的小文的肩膀上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
所有的亲人都来安慰我,所有的亲人都在谈着后怕,所有的亲人都在谈着幸运,幸好没有摔断肋骨。我终于也这样想,我停止了哭泣。平静下来后,我对在座的所有亲人们说:“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纯朴的亲人们不知如何回答,谈论声渐渐少了,渐渐低了,小书大哥和水芬大嫂帮我们提着东西,小文不放心地扶着我的胳膊,准备走了。
正要出门时,突然,一个青色的大碗递到了我的眼前,我一看,大碗里装着一大碗荷包鸡蛋,荷包鸡蛋边是红红的透亮的红糖水,小文母亲一声不吭地,用急切地、眼巴巴的眼神望着我,双手举着这碗红糖水荷包鸡蛋。
“我不……”“吃”字没出口,我就把它咽回去了。
我接过了小文母亲手中的那碗红糖水荷包鸡蛋,接过了小文母亲那双急切的眼巴巴的充满了爱和温暖的眼睛。
当我站着吃完那一大碗红糖水荷包鸡蛋,把碗递给小文的母亲的时候,我看到她因常年在外劳作、被晒得黑瘦的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大大的眼晴里充满了心疼、担忧、焦虑,同时还有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