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炙烤着大地,弯弯曲曲的山路象一条盘龙,七弯八绕,向山中延伸,路两边或是高大挺拔的崇山峻岭,或是种满了苞谷和洋芋的庄稼地。柴油味浓重的公共汽车,只会向前走,向前走,仿佛永远没个停歇的时候,永远不会到达终点。
1990年的夏天,23岁的我和小文坐在从宣威到文星的公共车上。
“下车还远吗?”我一路傻傻地都在问他这个问题。
“不远,下车就到。”小文声音响亮,语气非常干脆,感觉车能开到他家门口,他一直这样回答我。
从曲靖乘车到宣威,从宣威转车到文星,往往需要七八个小时。尤其是从宣威到文星的七八十里,公路七弯八拐,山崖陡峭险峻,我被颠得七荤八素,才终于到了文星乡大河的大桥边——公共车的终点站。
我蹲在桥头,头晕,眼花,胃翻,脚颤,晕车晕得七荤八素。
休息了好大一会儿,小文说:“走吧。”
我故意找茬说:“哪儿?”
小文说:“一小会儿就到。”
文星乡大桥横跨在文星乡大河上,河道宽敞,蜿蜒曲折,河水周围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坝子,坝子底部地势低矮,民居很多,坝子周围群山围绕,山势峭拔,村庄星落旗布,非常稠密,弥漫在山脚、山坡山顶。
看看远处,太阳当顶,山路蜿蜒。
我说:“你不是说一下车就到了吗?”
小文说:“坚持一下,一小会儿就真到了。”
走啊,走啊,总在上坡,高崖横亘,似到尽头,我又站住了。
“你不是说下车就到了吗?那么远。‘’我再次开始找茬。
“真的,转过这个弯就到了。”
跟着他上坡转弯,上坡转弯,走了好久,转了好几个弯了,还是没到。
我又累又饿,不情不愿,开始嘀嘀咕咕。
小文口才不好,总是那一句话:“坚持一下,一小会儿就真到了。”
又是一个巨大的山崖,我终于停住了,不走了,我嘟囔着:“太远了,太远了。’’
小文不会说别的,还是只会说那一句话:“坚持一下,翻过这个山崖,就真到了。”
“这句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情不愿地跟他转过山崖。
蓝衣、蓝帽、蓝裤——一个男子站在山崖的另一面,只和我们一崖之隔。
这个男子背后背着一个敞口窄底的高背篓,背篓下面支着一个形似长木杖的拐耙(当地支撑背篓休息的用具),他五六十岁,脸色黝黑,满脸皱纹,满面风霜,衣服裤子都晒得发白了。
我好尴尬,刚才在山崖那边我跟小文找茬的话全被他听见了。
”老爹。”小文轻声说,声音轻轻的。不管是这人是谁,我估计小文都会不好意思。
“回来了。”男子更轻声地说。
我抬头看向小文喊做老爹的这个男子,他正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我,我心一颤,喊了声:“爷爷(yēyē)。”(方言,叔叔之意。)
小文说:“我来背嘛。”
男子摆摆手,说:“快到了,你们先回家,脏。”
他的脸上、身上都沾了许多黑色的煤灰;背篓上,露出一堆黑色的煤;牙齿整齐白净,声音低沉,语气很和善。
我又羞愧,又震撼,那么一大背篓煤,太沉了。
走过来好几步,我估计这个男子听不到了,我才小声问小文∶‘’这是谁啊?“
“我父亲,我们这里叫老爹。”
我羞愧、内疚于刚才的找茬。他会怎样看我呢!哎!
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抬眼一看,真的已是小文家的村口了。
小文的父亲还在原地休息,我们向村子走去,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小文的父亲,他仍用慈爱、探寻的眼光看向我们,我看着他笑了笑,他有些无措,也看着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看向他的背后,我看见一棵树,十几丈高,满树的花,粉粉的,柔柔的,袅袅娜娜、静静地开着。
那是一棵泡桐花,很美。
那时家里没有电话,我是突然到他家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小文已谈恋爱了。
那天到小文的家,他的母亲也在,大妹、小妹都在。一进小文家,我喝了一杯水,我头晕得实在太厉害了,小文对他的大妹小留说∶“你带你琼音姐姐到你床上躺一下,她晕车太厉害了。“
小留妹妹年龄和我相仿,面容清秀,说话乖巧,做事体贴,她小心地扶着我沿着木梯子上了楼,安排我躺在她床上,她们口音和我差别太大了,我听不大懂她们讲话,我讲话她们也听不大懂,常需要小文当翻译。
我躺在小留妹妹的床上,小留妹妹简单地问了我和小文是从哪里来的,看我难受,放了个凳子在床边,又在凳子上放了杯水给我。恍惚间,她好像低头在我床前做着什么,又好像总听到她脚踩缝纫机的踏踏踏的声音。我只觉头脑昏昏沉沉,胃里七荤八素,全身像散了架一样。
小留妹妹还在踏踏踏地踩着缝纫机,但看着屋内的环境,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自小在曲靖农村长大,家里并不富裕,条件也很艰苦,但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如此艰苦贫寒的家:板瓦铺就的屋顶缝隙多而且大,阳光从无数个缝隙间射进来,像无数条射线,直愣愣地站在房间的各个地方。其余阳光到不了的地方,眼睛所到之处,便是土墙、木柱、椽子、瓦楞,长久烟熏,不辨原色。我的心象打翻了五味瓶,诸如家徒四壁、破壁不堪、床头屋漏等等的词语一起涌进我的心头……小留妹妹坐在缝纫机旁,缝纫机匝匝地响着,缝纫机上方瓦缝间嵌着的一块亮瓦格外明亮,小留妹妹就是靠着从这块亮瓦上射进的光线做针线活的。
过了一会儿,小文就来叫我和小留妹妹吃饭了。楼梯是一把做工用的木梯子,刚才上楼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才在小文和小留妹妹的指导和搀扶下上楼来,下楼就更是胆怯不堪。
不过,一大家人的热情也让我印象深刻,心里十分温暖:小文的父亲亲自忙着切火腿,小文的母亲忙着蒸饭,炒菜,小留妹妹忙着挑水、割菜,小文的在文星乡工作的大哥小书和未过门的大嫂水芬也回家来了,也在帮忙炒菜,晚饭格外丰盛。
晚饭后,堂屋里坐满了本家的叔叔、婶婶,小文的母亲、小留妹妹都忙着到隔壁大妈豪借凳子,找喝水的杯子和碗,小文的父亲和小书大哥则忙着烧水、煨茶、倒茶、发烟。大家在火边围了两个圈,热热闹闹地喝茶水,拉家常。
屋子门边站着没座位的女人们和孩子们,小文忙着发糖给站着的孩子们,我这时才明白,临来前他为什么要去买许多糖。
第二天,他带着我到他大爹家,送了大爹一包茶。
送茶出来,我说:“你们村的人真热情。”他纠正我说:“不是一个村,是一个屋里的,老祖都是一个,爷爷奶奶那一辈才分家的,我们这个大家分上、下两个村,昨晚来家的是本村的,下面那个村还有几个堂爷爷奶奶、堂叔叔婶婶的家,我们回来得晚,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回来。”
后来,我们又去了下面那个村,看望了他的长辈们。
看得出,我虽然来得意外,但一大家人都特别开心,尤其是小文的老爹老妈对我特别好,吃饭时总往我碗里夹菜,我的碗被菜堆得高高的,都不知道怎么才吃得到饭。
第二天,当我执意要走的时候,小留妹妹递给我几双绣花鞋垫,后来一用,格外合我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