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和风是一样的,无隙不入,无处不生,不胫而走,很快的就飞入了云山寻常百姓的家门口。
时人或悲。
“完蛋了,听说我们犯的是要杀头的大罪,快收拾收拾细软,连夜出逃吧!”
“逃?镇子都被围了起来,我们怎么逃?怎么办……可怜我刚出世孩儿啊……”
时人或喜。
“要翻身啦……哈哈哈哈哈我们要翻身啦!有十二宫的大人出来帮我们正名,我的几十亩良田又回来啦!”
“还有我!还有我!我就是不幸瘸了腿,天杀的王迅波居然便把我这个差役天命的人给抛下了……没了饷银,他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吗!”
时人皆忧。
“可是……那位白大人好像不大信这个消息,说那些商人造谣生事,都给关起来了呢!”
于是,他们都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必须要让大人还我们一个青天白日!我们一定要找出证据,呈现到大人的面前!”
“……干吧。要是集体逃出去……不知道会死多少人……我们一定要咬死了口风、不露一点破绽。就算个别人被揭发出去,也绝对不能供出任何消息!而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会替他照顾好妻子儿女的!”
就像是被镌刻在魂灵之上,烙印在血脉之中,一旦遇到了巨大的考验,人们会自然而然的抱团取暖。
代表两个利益集团的民间组织,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无数的情报最终都合流进白无咎的房间,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掀不起分毫波澜。
“你知道吗,赵启。当一个王朝的显学被确立以后,能给我惊喜的人就变得稀少了。”白无咎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繁忙中却是一副清闲的模样。
“……恕属下愚钝,听不明白。”嘴上言罪,赵启的表情语气却没有半点波动。
白无咎笑笑,“那就是说,本来我面对的应该是一盘散沙,因为现在很少能见到可以迅速凝聚一个集体的胆量。”
“……少爷要我怎么做?”
白无咎记下了手中书册的全部内容,轻松地道:“呆在这里,权等着抓人就行啦。”
当晚,跑来县衙放火的一十六名镇民落网,他们所焚毁的也只是部分抄本,记录天命的底册仍保存完好。
——
“将军,死棋。”
将粗糙的棋子往石桌一拍,于玄策再一次宣告了游戏的终结。这已经是第七局了。
“想好了要做什么了吗?等到明天,差不多就可以到镇上逛逛了。”他问。
林舞鸢赌气似的摆弄着她的老将,“不知道。”
她这样应道。
“……我们总不能再下一天的象棋吧?”于玄策讶异的发现,她好似多了不少生气,“我可不想多玩了,你进步的太快,万一我输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段话看上去打消了林舞鸢的一点火气,只见她眼中蕴着笑意,轻声道:“我是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啦...不过也算有大概的想法,就是想试着...过一段平凡的生活。”
“平凡...就像现在这样?”
“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很迷茫嘞。”林舞鸢托着下巴。
于玄策心头一动,试探着道:“我或许...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办法引出你的内心想法。要不要试试?”
“听上去很神奇欸...拜神求签么?”
于玄策摇摇头,“当然不是那种不好把握的东西。是一种名为‘祝由’的偏门医术...不是有句老话‘心病难医’么,‘祝由’可以当做是那种帮人打开心结的话术。”
“...咦?可以控制人心吗?”
“倒不是不行。”于玄策揶揄的望着她,“怎么样,要试试吗?”
“可以呦。”林舞鸢眨巴着眼睛,“倒不如说这样更乐得轻松。”
大眼瞪着小眼,二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还是于玄策受不了了,轻咳一声解释道:“要是真有如此神奇的‘术’存在,我岂不是天下无敌了……祝由只能在细微之处操作人心啦。就比如它不能强迫某人忘记一段记忆,只能将这段记忆埋藏在魂灵的一处...想在某种程度上操控人的行为也只能利用那人本身的某种情绪之类的,还需要一个蛮长的周期。”
“欸——虽然不是很懂,那来吧。”林舞鸢坦荡荡的,让有某种戚戚心思的于玄策感到有些惭愧。
他只好站起身来掩饰尴尬,“我们需要一个放松的环境,到屋里说话吧。”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林舞鸢按于玄策的指示躺在了床上;昏黄的灯火格外的柔和,在这灯火的笼罩下,于玄策又缓缓点燃了一根熏香。
“准备好了吗?”他问。
“嗯。”林舞鸢的声音未有一丝迷惘。
于玄策定了定神,嗓音舒缓地道:“那么...闭上眼,按我的指示,慢慢地...吸气——”
“——呼气。”
“一定要慢慢的……照这个节奏再来做上三遍……”
……
非烟归月水月胧,灯映柳梢照纱牗。鸟雀惊山空。是梦里人醒梦外疏。
朦胧着眼,精神涣散。看样子,林舞鸢已是成功的进入那种似梦非梦的境地了。
不过为稳妥起见,于玄策还是先试探地问道:“可否告知,对于我昨日...有些孟浪的发言,你是怎么看的?”
“咕...”林舞鸢似一个没睡醒的孩子,说话时吞了不少音节,“……虽说当时...难以接受。不过静下心来...也无所谓了...倒不如说我这种人……最后能起点什么作用...也是我的荣幸吧。”
一如既往的恐怖发言啊喂!
于玄策汗毛又是一竖,可是想到一些杂七杂八的,他又不争气的暗自生津,连忙吞咽下去。
老吴,她勾引我!
于玄策再度清了清嗓子,“那……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对死亡的看法吗?”
“……死掉啊…是我所祈盼的事呀。”她说的是那样自然,也和她的举止极为切合。
可以确定的是,祝由术的的确确成功了。
亶在她回答的那一刻起就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天的安逸日子竟丝毫作用都没起吗?
于玄策暗自攥紧了拳头,不过仍保持着和缓的语调,“你为什么喜欢凡常的生活呢?”
“因为我觉得自己过得很不平常啊……你看,我需要练功,还要躲避追杀...我没得选...所以我真的,很羡慕寻常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
于玄策点点头,“想想平凡的生活,你的心中已经出现了图景,对吗?”
“……嗯。”
“那你...看到了甚么?可以告诉我么?”
“我看到了...你的故交呢。”
我的?
对于这个答案,于玄策着实是困惑不已,“你说的是,我在云山镇的,朋友?”
“嗯,就是那个。”林舞鸢肯定地道,“我已经...没法和寻常人一样啦。至少想见识一下寻常人的交际……”
居然是这样吗?
于玄策发现他真是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本以为她心里想的愿望完成起来会有些困难,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的想法竟把“可能性”也考虑了进去。因为云山镇被监控了,反而生出了想要近距离的观察我的交际情况的强烈想法吗?
“你有想见的人吗?”
正当于玄策思考之际,一声柔柔的提问声悠然传来。
“我……?”不曾想问题竟甩给了自己,于玄策不禁有些恍惚,“除去我师傅...还有藏春、呸,一个叫长春的卖货郎,和其余人都只是照了一个脸熟,不曾有甚的称得上故交的人在。”
“没有吗?”
林舞鸢似是不信,又或许是惊讶,再度问了一遍。
“明明想再见一面却迟迟未见的人,没有吗?”
“啊……一般人心里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吗?”
不知怎的,明明林舞鸢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也没去看他,可于玄策还是下意识的偏头回避。
阴差阳错的就被说中了。
明明是他正在窥探深渊,深渊却也好似在暗处窥探着他。这让他的心底,不禁浮现出几缕紧张之感。
于玄策发出了长长的喟叹。
罢罢罢,反正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承认了便罢。
“有啊——我打小生在云山镇里,自然会有那么个年纪差不多的...旧识。”
从来夤夜多怨愁。一烛明灯,几盏烦忧。于玄策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的堵在了心口。
他的声音微锐难收,坚持住问出了近日的疑惑:“且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最近有事,瞒着我吗?”
“……什么事?”虽是昏沉着,仍掩不住林舞鸢无尽的疑惑。
“好!”
于玄策响亮的一附手毕。通过这种特殊的巧法,能让中术的人立即回归清醒。
伴随着声响,就见林舞鸢爬起身来,舒了舒筋骨,略带迷惘的问道:“嗯...?睡了又像没睡一样...是祝由结束了?”
“是啊...”于玄策让自己露出微笑,“你好像对我的旧识很感兴趣,所以……因为再见不能,就谈谈我与他之间的旧事,聊以慰藉怎样?”
“欸。”林舞鸢作出了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像读心一样呢,我对这件事的确很感兴趣。”
“哈哈...先做好要被败了兴的准备吧。”于玄策望着将烬的灯草,笑了。
又想起……讨厌的事了啊。
让时间调回到六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