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通在陆璟棠的额头上点了三下,袈裟一挥,陆璟棠便闭了眼,智通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捻着持珠。
冬日暖阳,屋中青烟四起,老和尚坐在榻上闭目捻着持珠,小和尚坐在凳子上念经,另一方粉衣少女倚靠着剪窗,双眼紧闭,神色慌张,像是做了噩梦一般。
三人坐在一间屋子里,却无半点声音,静得出奇。
智通睁眼,停住捻持珠的动作,看了看陆璟棠,正念经的小和尚走过来说到:“师父。”
“三一啊!为师要出去些时日。”智通被三一扶着起身,三一看了眼正在沉睡的陆璟棠,语气有几分哀怨对智通说到:“是因为她吗?”
智通未答话,只是交代了三一一些事情,便要出门去,三一送走了智通。
时光过得张牙舞爪,
光阴逃得死去活来。
陆璟棠在灵安寺睡了好几日,三一日日守在她榻前诵经。
这日,三一照旧坐在凳子上念经,这是智通让他做的。
忽然听得耳边一声惊呼,三一睁眼,是陆璟棠醒了,神色皆是惊恐,额上都是细汗,这幅样子像是经历了什么一般。
三一给她倒了杯茶,有礼道:“施主。”
陆璟棠想都没想,接过就一口喝了,悄悄平复心情,抬头望向三一,道:“谢谢。”
“请问,智通大师去哪儿。”陆璟棠记得她做这个奇怪的梦是因为智通,现在醒来,人却不见了。
想起方才那个梦竟让她有些害怕与恐惧。
可这似乎不是梦,因为梦里的那个人是陆二姑娘也就是现在的陆璟棠。
这个梦很长,梦里面,她是个十足的白富美,父亲陆允是敬文候,生母周氏是齐国公府的嫡女,外祖一家在大令都是声名远扬。
这样一个家境殷实,温婉贤淑的女子,又怎愁嫁?果真就在陆璟棠十四岁及笄时,不过数月,这陆府的门槛是换了又换。
虽说陆璟棠还小,可迟迟没有定亲,让盛京这些青年才俊难免心痒痒,本以为她是挑花了眼,可谁曾想人早就和威武大将军孟许的长子孟司良暗度陈仓了。
大令六十年,陆璟棠十五岁,便嫁与孟司良,这桩婚事,在谁看来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从那一刻开始,陆璟棠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美好都如昙花一现。
陆璟棠与孟司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孟司良年少有为,在官场上平步青云,陆璟棠也秉持礼法,每日孝敬公婆,时常也会帮衬弟媳高氏操持府上事物。这样的媳妇在外人看来是福气,可在孟府这些各怀心思的人眼里看起来就是极为刺眼的。
高氏自来是对自己把孟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点引以为傲的,哪怕夫君不爱,可突然有一天来了个贤惠的大嫂,不仅出身显贵,还懂得如何讨公婆开心,就连从前府上对她言听计从的下人都开始对这位侯府来的大夫人推崇备至。
这对高氏来说不是什么好苗头,更重要的是孟司良能随时随地的信任她,护着她,这才是让高氏最为眼红的。她至嫁进孟府以来,孟少爷对她从来都是冷眼相待,因为无子嗣,孟夫人对她这么多年都是不咸不淡的,她深知如今在这个孟府里,除了管家权,她已然没有什么傍身的砝码了。所以,陆璟棠的出现是挡着她的路了。
孟府这样的高门,腌臜事可不少,高氏明晃晃的三天两头给陆璟棠使绊子,陆璟棠又不傻,只是不想计较,孟司良正是奔仕途的时候,男儿心思不及女儿细腻,本来就是武将,哪怕再仔细,也总是会忽略她的。
孟夫人是个市侩的人,前些日子见能从陆璟棠这儿捞到些好处,且这丫头也是能讨她欢心的,索性就让她去同高氏一道打理打理府上。可这些日子又瞧见高氏的厉害,不敢得罪,所以面对高氏对妯娌的各种刁难,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想就过去了。
陆璟棠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到底还是有几分傲气,不屑于去同高氏斗心勾角,纵使是高氏变本加厉的当面挑衅她,她都不甚在意。
一心只为夫婿,为了孟司良放下了从前品茶论诗的乐趣,开始学着去看朝堂政事,四处走访盛京这些高门显贵的贵夫人们,为孟司良拉拢人心,陆璟棠从前是最厌恶这拉帮结派的事,可现在为人妇,竟也开始学了那算计人的本事,可从未用在后庭。
大令六十二年,孟司良被惠景帝提拔为镇北将军,与其父孟许领军五万,助北齐迎敌。而陆璟棠也有了身孕,这对孟家来说无异于是锦上添花的大喜事,虽说孟家父子要上战场去打仗,可谁都知道北齐兵强马盛,素有战国之称,向大令借兵不过是为了结好寻的由头罢了,出去随随便便的转一圈回来就能加官进爵,这等捞油水的好事给了孟家父子,谁不眼红。
孟夫人是续弦,孟司良不是她所出,自然要偏着些孟少爷,兄长还未娶妻,高氏便进门了,比陆璟棠早了几年,因为家世,孟夫人不敢得罪她,可也没少给二房房塞通房,就连孟少爷也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姬妾也是一房一房的往家里抬。如今看着陆璟棠进门不过两年,丈夫年轻有为,自己肚子里又有了货。说不嫉妒怎能信,高氏独守空房这么多年,难免不会把这通气撒在陆璟棠身上,可陆璟棠对于后庭里妯娌间勾心斗角的算计她志不在此,一心只想辅佐丈夫做一个纯臣,忠君爱国。
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有了身子,一半的精力都放在了肚子里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上,很少有精力再去管孟司良仕途上的事,两人书信来往都甚少了。
大令六十三年,是陆璟棠悲剧开始的第一年,自己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没了。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小产,明明已经保护得很好了,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最令她想不到的是不是高氏,而是她最信任的娘家,哪个待她如亲生的姨娘捅了她一刀,对此,她那个疼她疼到骨子里的爹爹则袖手旁观。
夏来多雨,廊上都是积水,陆璟棠因为一只猫受到了惊吓,不小心从台阶处摔倒,导致了流产。那只猫是谢氏的爱宠,那日谢氏来瞧她,送了些补品,二人一起用过午膳后,谢氏说要去给她取些点心,让她先去凉亭等着便好。刚走到廊上,谢氏的猫就冲陆璟棠扑来,陆璟棠被吓得摔倒了。
她为什么会突然被猫扑倒,她的香囊,她生来就对香敏感,那香囊里的东西请人看一看便晓得是什么,香囊是她的姨娘谢氏所赠,说是能安神,实则能让牲畜兴奋。
孟夫人勃然大怒,但无从发泄,只能将气撒在陆璟棠身上,凡是负责打扫庭院的下人都被责罚,陆璟棠的贴身婢女京墨也被孟夫人卖到了乡下去。陆璟棠小产后身子虚弱,闻此,又是伤心了一场。
祸不单行,陆璟棠刚刚小产就听闻孟司良此行甚危,北齐并非是想借兵伐敌,而是调虎离山,如今孟司良和孟许腹背受敌。北齐趁虚而入,连攻下两座城池,陛下大怒,要孟家父子无论如何即刻回京。
陆璟棠如今只能依靠她的娘家,她不顾青黛劝阻,顶着大雨,带着刚刚小产的身子回敬文侯府,本想着不去计较谢氏害她小产的事,可笑的是,敬文侯府,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后盾,如今对她大门紧闭,连小厮都如躲瘟疫一样躲她。
回到孟府面对的是一个不成器整日花天酒地的小叔,一个贪生怕死只知道狐假虎威的婆婆,还有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想看笑话的弟媳。陆璟棠如今已不寄托希望于他人了。
人心如此,孟家如今失势,陆家一家独大,这些墙头草,都是见风使舵,两家虽是姻亲关系,可如今孟家出了事,陆家非但没有施以援手,反而还火上添油,敬文侯在朝堂上义正言辞的上奏,孟家父子贪污军饷,以至于大令的军队在北齐节节败退,甚至有可能早已投靠敌国了,所以迟迟不肯归京。
对于敬文侯这一番操作,不仅没有人说他落井下石,大义灭亲。反而是说他大公无私,纵使是自己的女儿女婿,也不会徇私舞弊。一时间,孟家父子贪污军饷,早已投靠敌国,敬文侯大义灭亲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如此,没人会去替两个将死之人博美名,坊间传的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陆璟棠听闻,冷笑,她的丈夫在前方浴血拼杀,而她的父亲却这时候举着刀向他们一步一步走来。原来在功名利禄前,她爹是个如此唯利是图的小人,她甚至都怀疑十多年的疼爱不过是一场戏。
陆璟棠的外祖齐国公在大令朝堂上可谓是权倾朝野,只不过早已无心过问朝事,才有了现在的文陆孟武。若是他能开口替孟家父子辩解,兴许陛下会动摇几分的,可他未必会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