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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走上漫漫路

在我是合乎常情的事,我推测,对许多旁人来说,也是合乎常情的,因此我不怕写出,我对斯蒂福思,从来没有像跟他绝交之后那么爱他。发现他的卑劣行径,我感到十分难过,可是我更多地想到他横溢的才华,更多地体会到他的一切好处,比过去最崇拜他时,更多地赞赏他那本可使他人格高尚、名声伟大的品质。我深深感到,自己无意中让他玷污了一家清白人家。但是我相信,要是把我带到他面前,我还是说不出一句责备他的话来。我还会十分敬爱他——虽然他不能再使我着迷——我还会十分热情地记住我对他的爱慕,还会像个精神受过伤害的小孩一样软弱,只差没有想到我们还可以重修旧好。跟他重修旧好,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念头。我觉得,像他早已觉出的那样,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切都完了。他对我还记得什么,我至今不得而知——也许很淡漠,轻易就打发掉了——可是我对他的回忆,就像是对去世的挚友一样。

是的,斯蒂福思啊,从今以后,你永远从这本寒碜的传记的各个场景中除名了!在末日审判的宝座前,虽非出于本意,我会为控告你作证,这是我的悲哀。但是我知道,我决不会对你怒气相加或严词谴责!

发生这件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镇,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从街上经过时,就听见人们在门口纷纷议论这件事。许多人认为艾米莉不对,也有人认为斯蒂福思不对,但是对她的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看法则完全一致。人们虽然不尽相同,但看到他们遭受不幸,他们全都对他们表示尊敬,其中充满亲切、体贴之情。船民们看见他们俩一大早就在海滩上缓缓踱步,全都有意避开了,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满怀同情地谈论着这件事。

就在紧靠大海的海滩上,我找到了他们。即使佩格蒂没有告诉我,说到天大亮了,他们仍像我离开时那样坐在那儿,我也不难看出,昨晚上他们整整一夜未睡。他们两人都显得疲惫不堪。我还觉得,佩格蒂先生的头,在这一夜之间,就比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垂得低多了。不过他们两人,都跟大海一样严肃,一样沉稳。这时,大海正平静无浪地铺展在昏暗的天空下——不过海面上有一种沉重的起伏,仿佛休息时在呼吸——地平线上镶着一道银光,是尚未看到的太阳射出的。

“我们已经谈得很多了,少爷,”当我们三人一块儿默默走了一会儿,佩格蒂先生对我说,“谈了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这会儿我们看出我们该走的路了。”

我碰巧朝汉姆看了一眼,这时他正遥望着远处天边海面的那道银光,一个可怕的念头泛起在我的心头——并不是由于他脸上现出的怒容,因为他脸上没有怒容,我只记得他的表情中有一种毫不动摇的决心——要是他一旦遇到斯蒂福思,他一定会杀了他。

“所有我在这儿的责任,少爷,”佩格蒂先生说,“我全都尽了。我要去找我的——”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坚决的口气说,“我要去找她。这是我今后一辈子的责任。”

我问他到哪儿找她,他摇摇头,问我是不是明天要回伦敦。我告诉他,我今天所以没有回伦敦,就是怕失去想帮他一点忙的机会。要是他要去,我随时都可以陪他一起去。

“要是你答应的话,少爷,”他回答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汉姆,”他又接着说,“他要继续****现在的活,去跟我妹妹一块儿过。那边那条旧船——”

“你要抛弃那条旧船吗,佩格蒂先生?”我轻声插嘴说。

“我待的地方,大卫少爷,”他回答,“已经不再是那儿了。要是打从黑暗笼罩在深渊上,就有船沉没,那么,那只船也就是沉了。不过,少爷,我并不是说要把那旧船屋抛弃掉。不是的,决不是那样。”

我们又像先前那样走了一会儿,接着他解释说:

“少爷,我的希望是,要叫那旧船屋,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永远都要像她原先知道的样子。要是有一天她流浪回来了,我决不能让这个老地方像是不让她来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而是要它引她走近,也许还会引得她像个幽灵似的,从风雨中钻出,打那个老窗口偷偷朝里张望,偷看她从前在炉边坐的老位子哩。到时候,大卫少爷,她看到屋里只有葛米治太太,没有旁人,也许会鼓起勇气,哆嗦着溜进屋子,也许还会在自己的那张旧床上躺下,把疲乏的头枕在从前枕过的非常舒适的地方。”

我虽然想说几句话回答他,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每天晚上,”佩格蒂先生说,“天一黑,都要像往常一样,得把点亮的蜡烛放到窗口那个老地方;要是她看到了烛光,蜡烛仿佛就会对她说,‘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天黑以后,要是有人敲你姑妈家的门(特别是轻轻敲门),汉姆,你可别去开门,要让你姑妈——而不是你——去见我那堕落的孩子!”

他走在我们前面一点,好一阵子都走在前面。这时,我又朝汉姆瞥了一眼,只见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决心已定的表情,眼睛还是遥望着远处的银光。我碰了碰他的胳臂。

我一连叫了两次他的名字,用的是把睡着的人唤醒的口气,他这才注意到我在叫他。当我终于问他,他这样聚精会神在想什么时,他回答说:

“想我面前的事,大卫少爷,还有那边的。”

“你是说,想你今后的生活吗?”他刚才正胡乱地朝海那边指着。

“唉,大卫少爷,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从那边好像会来个——结局似的。”他看着我,如梦方醒,可是脸上还是那种决心已定的表情。

“什么结局?”我问道,原先那种恐惧,又盘踞我的心头。

“我也说不上来,”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才心里正在想,事儿最初全是在这儿发生的——跟着结局就来了。不过这已经过去了!大卫少爷,”他又补充说,我想,这是由于他看到了我的脸色,“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我只不过脑子里有点糊涂罢了,我好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这等于说,他已失去常态,精神已经非常错乱了。

佩格蒂先生停住脚步,等我们走上前去,待我们走到一起后,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不过这种情景,联系我以前的想法,时时缠绕着我,直到那无情的结局,在注定的时刻到来时,才算告一段落。

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旧船屋跟前,走了进去。葛米治太太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己那待惯的屋角里发呆了,而是忙着在做早饭。她接过佩格蒂先生的帽子,为他摆好位子,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体贴,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

“丹尼尔,我的好人,”她说,“你得吃喝才行呀,这样才能保持你的体力,因为要是没有体力,你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来,吃一点,这才是好人哪!你要是嫌我叽叽喳喳,”她这是说,她喋喋不休,“那你就对我说,丹尼尔,我就不叽叽喳喳了。”

侍候我们大家吃好早饭后,她便退到窗口旁,在那儿忙着为佩格蒂先生缝补一些衬衣和别的衣服;补完后,整整齐齐地折叠好,把它们放进一只水手用的油布袋里。同时,她仍跟刚才一样,态度文静地继续说着。

“你要知道,丹尼尔,不管是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季节,”葛米治太太说,“我都要永远守在这里,样样都要张罗得合你的心意。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你走以后,我还是会不定时给你写信的,我会把信寄给大卫少爷。也许你也会不定时给我写信,丹尼尔,告诉我你孤身一人在旅途中的情况。”

“到时候,恐怕你要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这儿了!”佩格蒂先生说。

“不,不,丹尼尔,”她回答说,“我决不会感到孤单的,你就别为我担心了。替你照管好这个窝(葛米治太太指的是这个家),就够我忙的了。我要管好这个窝,等着你回来,等着随便哪一个回来,丹尼尔。天气好的时候,我要像往常那样,坐在门口,要是有人来,那他们打老远就能看到我,知道我这个老寡妇对他们照旧还是忠心耿耿。”

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葛米治太太有了多么大的变化啊!她成了另一个人了。她是那么忠心耿耿,那么快就体会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忘了自己,那么关心别人的悲伤,因而我对她肃然起敬了。那天她干了多少活啊!因为许多东西都得从海滩搬回来,存放在外面的小屋里——像桨啊,橹啊,网啊,帆啊,缆绳啊,桅杆啊,捕虾篓啊,压舱袋啊,等等,等等。虽然海边的人,凡是能干活的,没有一个不愿为佩格蒂先生效劳的,而且也没有一个被请帮忙的人不得到好好酬谢的,所以帮忙的人有的是,可是葛米治太太整天执意要搬运那些重得她力不胜任的东西,还不辞辛苦地跑来跑去忙着干那些不需要她去干的差使。甚至悲叹她自己的不幸,她好像也完全忘了,不记得自己有过任何不幸了。她在同情中自始至终保持着乐观的态度,这也是她所起的变化中令人吃惊的一部分。怨天尤人的情况绝对没有了。在那一整天里,我甚至没有听到过她声音打颤,也没有看到过她流过半滴眼泪。到了傍晚,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我,还有佩格蒂先生。佩格蒂先生因为累极了,打起了瞌睡。直到这时,她终于强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同时把我拉到门口,对我说,“上帝保佑你,大卫少爷,好好照顾他,那个可怜的好人!”说完马上就跑到屋外洗脸去了,为的是让佩格蒂先生醒来时,能看到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干活。简单说来,那天晚上我离开那儿时,就把支持痛苦中的佩格蒂先生的责任交给她了。我从葛米治太太那儿受到教育,她显示给我的新经验,真让我体会不尽。

当时已经晚上九、十点钟之间,我满腹忧伤地缓步从镇上走过,在欧默先生的店铺门前停住了脚步。欧默先生的女儿告诉我说,欧默先生让这件事弄得非常难过,一整天都精神沮丧,情绪低落,烟也没抽就上床睡觉了。

“那丫头尽骗人,心眼坏透了,”乔兰太太说,“她没有一点好的地方,一向这样!”

“别这么说,”我回答道,“你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不,我就是这样想的!”乔兰太太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不,不。”我说。

乔兰太太把头一甩,想要作出严厉、生气的样子,可是她本性温柔,一时控制不住,哭了起来。我当时确实还很年轻,可是看到她有这种同情心,我对她更加尊重,同时认为,她这样一个贤妻良母,有这样的心肠,是非常适合的。

“她将来怎么办啊!”明妮呜咽着说,“到哪儿去呢?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呀!哦,她对自己,对汉姆,怎么能这样狠心啊!”

我清楚地记得,明妮还是个年轻、漂亮姑娘的时候,当年的情景,她也还热情生动地记得,为此我很高兴。

“我的小明妮,”乔兰太太说,“刚刚才睡着。就连睡着了,都还抽抽噎噎地要艾米莉哩。小明妮为她哭了一整天,一次又一次问我,艾米莉是不是坏人?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在这儿,把自己颈项上的一条丝带解下来,系到小明妮的颈项上,还跟小明妮并排躺在一只枕头上,直到小明妮睡着了才走,你想,我还能对她说什么呢!这会儿那丝带还系在小明妮的颈项上哪。也许不该再让她系着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艾米莉是很不好,不过她跟小明妮两个要好得很呢。再说,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啊!”

乔兰太太心里那么苦恼,弄得她的丈夫也出来照顾她了。我让他们两人在一起,自己前往佩格蒂的家。这时,我比先前更加忧郁了,如果说还能更忧郁的话。

那个好心人——我说的是佩格蒂——虽然近来焦虑、熬夜已有多天,但仍不辞辛苦地去陪她哥哥了,她打算在那儿待到第二天早上。佩格蒂已经有好几个星期顾不上料理家务了,就雇了一个老太太来家帮忙。当晚,在这座房子里,除我之外,就只有这位老太太了。我既然没有什么要她侍候,就打发她去睡觉,她也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我在厨房的炉子前面坐了一会儿,细细想了想整个这次事件的前前后后。

我正在想着这件事,又联想到去世的巴基斯先生临终的情况,以及随着潮水涌向今天早晨汉姆那么奇怪地遥望着的远方,一阵敲门声突然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门上本来装有一个敲门用的门环,可是传来的不是门环的敲击声,而是手敲的声音,而且敲在门的下方,像是一个孩子在敲门似的。

这声音使我吃了一惊,就像是一个听差在敲显贵人家的门。我打开门,先朝下一看,让我惊奇的是,没有看到别的东西,只有一把大伞,仿佛自己会行走似的。不过我马上就发现,伞底下原来是莫彻小姐。

她放下雨伞,用尽力气也没能收拢。要是这个小矮人像上次那样,对我露出使我印象最深的那种“轻浮”表情,我大概是不会好好接待她的。但是当她朝我仰起脸来,我发现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认真诚挚;而当我接过她手中的伞以后(这把伞即使给那个爱尔兰巨人使用也会觉得不合适)她苦不堪言地对绞着那双小手,这到使我对她有了好感了。

“莫彻小姐,”我先朝阒无人迹的街道两头看了一下(不太清楚我还想再看到什么),然后说,“你怎么来这儿啦?是怎么回事?”

她用她那短短的右臂朝我打了个手势,叫我替她把伞收拢,接着便匆匆从我面前走过,走进厨房。我关上门,拿着伞随着进来后,发现她坐在炉栏的角上——铁炉栏很低,上面有两块平板,用作摆放碟子——在锅子的旁边,身子前后摇晃着,两手分别在自己的两个膝盖擦着,像是很痛的样子。

只有我一个人来接待这位不速之客,也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她这种古怪的举止,我感到十分惊慌,便又大声问道,“请告诉我,莫彻小姐,是怎么回事!你病了吗?”

“我亲爱的年轻人,”莫彻小姐说着,把两手叠着紧按住胸口,“我这儿有病啦,我病得很厉害。想不到事情竟会弄到这种地步!要不是我是个没脑子的傻瓜,我本来应该知道的,也许还可以防止这件事发生!”

她的那个小身子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的那顶大帽子(跟她的身材非常不相称)也跟着一前一后地摆动着;这时,墙上还有一顶硕大无朋的帽子,也在摆动着,跟她头上的帽子动作完全一致。

“看到你这么难过,这么认真,”我开口说,“我真感到吃惊——”刚说到这儿,她就把我的话打断了。

“不错,老是这样!”她说,“那些虽已长大、但从不替别人着想的年轻人,看到我这样一个小东西,居然也有普通人的感情,他们没有一个不感到吃惊的!他们拿我当玩物,用我取乐,玩厌了就把我扔开。发觉我比玩具马或木头兵多一点感情,他们就觉得奇怪。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老一套!”

“别人也许是这样,”我回答说,“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可决不是这样。也许,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真不应该感到吃惊,因为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我方才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细想。”

“我有什么办法呀?”那个小女人说着站了起来,张开两臂,露出全身,“你瞧!我是什么样子,我父亲也是这样,我妹妹也是,我弟弟也是。这许多年来,我整天要为弟弟妹妹工作——辛苦啊,科波菲尔先生!我总得活下去。我并没有做坏事。要是有的人未加考虑,或者刻毒地拿我开玩笑,那我除了开自己的玩笑,开他们的玩笑,开一切东西的玩笑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呀?要是我一时这么做了,这是谁的错呢?是我的错吗?”

不是,不是莫彻小姐的错。我若有所悟。

“要是我在你那位没有信义的朋友面前,表现出自己是个敏感的矮子,”那个小女人继续说道,一面带着严加责备的神情对我摇着头,“那你认为,我还能从他那儿得到多少帮助和善意呢?如果小小的莫彻(她长成这样,年轻的先生,这不能怪她啊),因为自己的不幸,向他或像他那样的人央告,那你认为,他们会听她那细小的声音吗?即使小小的莫彻是最苦、最笨的矮人,她照样也得活下去呀。不过那么做可不成。不成。那她就是想用吹口哨来吹出面包和奶油,最后只会吹得气绝身亡。”

莫彻小姐又在炉栏上坐了下来,同时掏出手帕来擦眼睛。

“要是你像我想的那样,有一颗仁慈的心,那就为我感谢上帝吧,”她说,“因为我只要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就能高高兴兴的,什么都可以忍受。不管怎样,我也为自己感谢上帝,因为我能找到自己闯荡世界的小门道,用不着对任何人感恩戴德。在我的闯荡生涯中,有的人出于愚昧,有的人出于虚荣,会给我扔这个,抛那个,我就会用肥皂泡儿回敬他们。要是我用不着为我需要的一切担忧,对我来说,当然很好,对任何别的人来说,也没有坏处。要是你们这些巨人定要拿我当玩物,那就请你们对我手脚轻一点。”

莫彻小姐重又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凝神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接着说:

“刚才我在街上看到你了。你也许以为我腿短,气也短,不可能跑得跟你一般快,一定追不上你。不过我可知道你打哪儿来,所以就跟上来了。今天我已经来过这儿了,可是那位好人不在家。”

“你认识她?”我问道。

“我听人说起过她,说到过她的为人,”她回答,“在欧默-乔兰铺子里听说的。今天早上七点钟,我在他们那儿。上次我在旅馆里看到你跟斯蒂福思时,斯蒂福思跟我说起过那个不幸的女孩子,你还记得吗?”

莫彻小姐问我这句话时,她头上的那顶大帽子,还有墙上那顶更大的帽子,又一齐一前一后地摇摆起来。

她提到的那句话,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在那一天里,那句话在我的脑子里想过好多遍。我把这情况如实告诉了她。

“但愿他遭殃,”小女人说,在我和她那闪亮的眼睛之间,举起了她的食指,“那个该死的听差更得遭十倍殃;不过我当时相信,对她有着孩子气的恋情的,是你呢!”

“我?”我重复了一声。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莫彻小姐喊了起来,她又在炉栏上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身子,不耐烦地绞着双手,“那我以瞎眼恶运的名义问你,你为什么那么夸奖她,而且又是面红耳赤的,又是心慌意乱的,这是为什么?”

我没法隐瞒,我是有过这些表现,不过原因却跟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我那时知道什么啊?”莫彻小姐说着又掏出手帕,每当过上一会用双手把手帕捂在眼上时,她就要用脚在地上轻轻跺一下,“我看得出来,他在阻碍你,又在欺骗你;我也看出,你在他手中,就像是软化了的蜡烛似的。当时我曾经离开房间一会儿,他的那个听差就告诉我说,‘小天真’(他就是这样叫你的,你一辈子都可以叫他‘老坏蛋’)一心迷上她了,她也稀里糊涂地爱上了他。不过他的主人决定不让闹出乱子来——这更多的是为你好,而不是为她——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儿待着的。当时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我亲耳听到斯蒂福思用称赞她来安抚你,讨你的喜欢!你是第一个提到她的名字的。你承认你从小就爱慕她。我对你一谈起她,你的脸上马上就一阵热,一阵冷,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我只能认为,你是个年轻的浪荡公子,万事俱备,只欠经验,不过你已落入经验丰富的人手中,他们能以你的利益(幻想)为名,来控制你。除此之外,我还能有别的想法吗?哦!哦!哦!他们怕我发现真相,”说到这儿,莫彻小姐从炉栏上下来,举起两只短胳臂,非常难过地在厨房里来回走着,“因为我是个机灵的小人儿——我非机灵不可,要在这世上混呀!——可他们全把我给骗了,我还为他们转交了一封信给那可怜不幸的女孩子。现在我完全相信,她跟故意留下来不走的利提摩说话,就是从收到这封信开始的!”

听了莫彻小姐揭露的这一切背信弃义的行径,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立在那儿看着她。她一直在厨房里来回走着,走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后来她又在炉栏上坐了下来,用手帕擦干脸,好长时间没有作声,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摇着头。

“我一直在四乡巡回,”后来她终于补充说,“前天晚上到了诺里奇,科波菲尔先生。我在那儿碰巧发现他们鬼鬼祟祟地来来去去,可是没见你跟他们在一起——这很奇怪——于是引起了我的疑心,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昨天晚上,我搭乘上从伦敦来经过诺里奇的公共马车,今天早晨来到这儿。可是,唉,唉,唉!太晚了!”

可怜的小矮人莫彻,在一番哭诉和悔恨之后,感到寒冷难当,便在炉栏上转过身子,把一双湿漉漉的小脚插进炉灰里取暖。她坐在那儿,望着炉火,像个大玩具娃娃似的。我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上,心里想着这番不幸的事,眼睛也看着炉火,偶尔还朝她瞥上一眼。

“我得走啦!”她终于说,说着站起身来,“天已经很晚了。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她问我话的时候,盯着我的是以往那种犀利的目光,她的问话又这样咄咄逼人,使我不能十分坦白地说出个“不”字来。

“好啦!”她接住我伸过去扶她的手,让我帮她越过炉栏,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说,“你知道,要是我是个高度跟常人一样的女人,你就不会不相信我了!”

我觉得,她这话大有道理,所以我感到颇为羞愧。

“你还年轻,”她点着头说,“不妨听我一句劝告,即使我只是个三英尺高,不值一提的小矮人。千万别把身体上的缺陷跟智力上的缺陷混为一谈,我的朋友,除非有充分的理由。”

她这时已经越过炉栏,我也消除了对她的怀疑。我对她说,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我们两人不幸都成了奸诈的人的阴谋工具。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我是个好人。

“好,你听着!”她朝门口走去时,突然转过身来大声说道,一面又举起食指,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我,“根据我所听到的——我的耳朵永远是敞开的,我不能不施展出我的全部本领——我有理由推测,他们是去国外了。不过要是他们一旦回来,即使其中任何一个回来,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比别人更快知道,因为我是个走四方的人。不管我知道了什么消息,我一定让你也知道。我要是能为那个受骗的可怜女孩做点什么,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去做,老天作证。利提摩后面跟着个小莫彻,比跟着条猎狗还厉害哩!”

她说最后这句话时,我看到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就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了。

“别太相信我,也别太不相信我,只要把我当作一个普通高度的女人来信就行了,”小矮人说,一面恳求似的往我的手腕上碰了碰,“要是你下次再见到我,我不像现在这样,而是像你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那你得看一看,我是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别忘了,我是个无依无靠,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小人儿。想想我干完白天的活儿,晚上跟像我一样的弟弟妹妹在家的情景吧。那时,你也许就不会对我十分苛求;看到我也会难过,也会认真,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再见!”

我朝莫彻小姐伸出手,对她的看法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随后为她打开门,让她出去。我替她打开那把大伞,交到她手里,要她拿稳,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到底还是做成功了。眼见那把大伞在雨中一颠一颠地沿街而去,一点也看不出伞下还有个人,只有在檐口的落水管过满,比往常冲下更多的水来,把伞冲得侧向一边时,才能看到伞下的莫彻小姐,她挣扎着拼命把伞扶正。有一两次,我冲出门去想帮她一把,可是没等我跑到,那把伞又像一只大鸟似的,一颠一颠地朝前而去了。所以我也就回到屋内,上床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佩格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跟我会合,然后我们三人一早就来到公共马车售票处。葛米治太太和汉姆已经在那儿等着送我们。

“大卫少爷,”趁佩格蒂先生往行李堆中放自己的油布包时,汉姆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他的生活全完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他前面会有什么。我的话可会说错,他这一去,走走停停,准会流浪到把老命送掉为止,除非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吧,大卫少爷?”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我同汉姆亲切地握着手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少爷。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这你知道,大卫少爷。这会儿,我挣的钱没地方花了。除了吃饭穿衣,钱对我没什么用处。要是你能替我把这些钱用在他身上,我干起活来就安心多了。不过,少爷,”他说到这儿,态度沉稳,口气温和,“你可别以为,打这以后,我再也不会像个男子汉那样干活,再也不会尽心尽力把活干好了!”

我对他说,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还暗示说,眼下他自然立意要过独身生活,不过我希望,有一天会结束这种生活的。

“不会的,少爷,”他摇着头说,“对我来说,所有这一切,全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了,少爷。永远没有人能填补上那个空出的位子了。不过关于钱的事,请你千万记在心上,我这儿随时都会攒一些给他。”

我提醒他说,佩格蒂先生从新近去世的妹夫遗产中,可以得一笔虽然为数不算多,但是非常固定的收入;至于他嘱托我的话,我答应会记在心里。然后我们互相道了别。即使到了现在,当我写到和他道别的情景时,立刻会使我想起他那谦抑的坚忍和沉重的悲伤,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一阵心酸。

至于葛米治太太,要是我想要描写她怎样强忍着眼泪,跟在马车旁边沿街奔跑,眼睛只顾看着车顶的佩格蒂先生,跟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我就是给自己找了个难题做了。因此,我只好把她撂在一家面包店的台阶上,让她气喘吁吁地坐在那儿,帽子碰得不成样子,一只鞋落在远处的人行道上,不再去管她了。

我们到了旅程的终点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给佩格蒂找一个小住处,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得让她哥哥有个铺床的地方。我们的运气很好,找到了一处这样的地方,既便宜,又干净,是在一家杂货店的楼上,离我的住处也很近,只隔着两条街。我们订下这个住处之后,我在一家餐馆里买了一些冻肉,就把我的两位旅伴带回家中喝茶。我的这一举动,说起来很抱歉,并未得到克拉普太太的赞许,而是与此完全相反。不过我应该解释一下,那位太太所以有这样的心境,只是因为佩格蒂来到我这儿还不到十分钟,便撩起寡妇孝袍的下摆,塞进腰间,给我打扫起房间来了。对此,克拉普太太大为生气。她认为这是擅自行动。她说,擅自行动是她决不允许的事情。

佩格蒂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告诉我说,他想先去见见斯蒂福思老太太,对此我并不是没有想到。我认为,这件事我应该帮助他,同时我还可以在他们之间进行调停,尽量不要让那位做母亲的难受。所以,当天晚上我就给斯蒂福思太太写了一封信,尽量委婉地告诉她,佩格蒂先生受到什么伤害,他的伤害我也有份。我说,佩格蒂先生虽是个普通人,但是人品极其正直高尚。我不揣冒昧,盼望她在他心情沉痛之时,不惜屈尊见他一面,并写明下午两点到她家。一大早,我就亲自将这封信交由第一班邮车送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了她家门口——在这家人家,几天前我还曾那么愉快地待过,我那青年人的信任和热心,也曾在这儿自由地流露过。但是打那以后,这家人家就把我摒之门外了,对我来说,现在它已经成了一片满目荒凉的废墟了。

利提摩没有出现,出来开门的是上次我来访时,已经代替他的那个面孔讨人喜欢的女仆。她在前面引路,把我们带进了客厅。斯蒂福思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我们走进客厅后,罗莎·达特尔从客厅的另一个门悄悄进来,站在斯蒂福思太太的椅子后面。

我从斯蒂福思母亲脸上立刻看出,她已经从自己的儿子那儿,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她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虑的程度,决不是我的那封信所能引起的;何况她的那种爱子之心,一定会对我的信产生疑问,因而会使我的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我觉得,她比我过去所认为的更像她的儿子了,同时我也觉得,并非看到,佩格蒂先生也看出这种相像来了。

她腰板直挺地坐在扶手椅里,神态威严,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好像什么都不能惊扰她似的。佩格蒂先生站在她的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佩格蒂先生同样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罗莎·达特尔犀利的目光,把我们全都看在眼里。有一会儿工夫,谁也没有开口。斯蒂福思太太示意要佩格蒂先生就坐。佩格蒂先生低声说,“太太,在你府上我坐下来不自在,我还是站着的好。”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斯蒂福思太太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我很抱歉。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想要我做什么?”

佩格蒂先生把帽子夹到腋下,在胸口摸到艾米莉的信,掏出来展开,递给了他。

“太太,请你看看这封信,这是我外甥女亲笔写的!”

她以同样威严、冷静的态度看了看信——我能看出,信的内容一点也没有使她感动——看完后,把信还给了佩格蒂先生。

“她这儿说,‘除非他把我娶作太太带回来,’”佩格蒂先生用手指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知道,太太,他能不能履行这句话。”“不能。”斯蒂福思太太回答说。

“为什么不能?”佩格蒂先生问。

“办不到,那样他就要失身份了。你不能不知道,她太配不上他了。”

“你可以把她提高呀!”佩格蒂先生说。

“她没有受过教育,无知无识。”

“她也许不是那样,也许是那样,”佩格蒂先生说,“我可认为不是那样,太太,不过对这类事,我断定不了。那你就教育她,提高她吧!”

“我本来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既然你逼我说,那我就说了。即使别的不说,就凭她有那么些寒伧的亲戚,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办到了!”

“请听我说一句,太太,”佩格蒂先生心平气和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疼你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一样知道。我的这个外甥女儿,即使是我亲生孩子的一百倍,我对她的疼爱,也不能再深了。可是,你不知道把孩子丢了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要是世界上的金银财宝全是我的,为了能把她赎回来,我也可以一个子儿都不留!这次只要你能救她,不让她丢脸,我们永远不会让她因我们丢脸。我们这些眼看着她长大的人,跟她一块儿过日子的人,多年来把她当命根子的人,从今以后,一个也不再见到她那可爱的小脸蛋,我们都情愿。我们情愿一切都由着她;我们情愿从远处惦念着她,好像她是在另一个太阳和天空下;我们情愿把她托付给她的丈夫——也许还有她的孩子——一直等到我们在上帝面前全都一律平等的时刻,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他这番看似粗鲁的雄辩,并不是全无效果。斯蒂福思太太虽然仍保持着她那傲慢的态度,可是答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软化。她回答说:

“我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驳,不过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婚姻,会无可挽救地损害我儿子的事业,毁掉他的整个前途。这种事,现在决不可能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有,没有比这一点更清楚的了。如果要作什么别的赔偿——”

“我正看到一张相像的脸,”佩格蒂先生闪着坚定而炯炯的目光,插嘴说,“这张脸,跟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火炉旁,在我的船上——还有哪儿没有?——看着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看起来笑嘻嘻的,很友好,可是竟这般阴险奸诈;想到这一点,我就气得简直要发疯。要是这张相像的脸,想到要用钱来赔偿对我那孩子的糟蹋和摧残时,竟没有发烧通红,那就跟那张脸一样坏了。而这张脸竟还是一位太太的,我认为那就更坏了。”

这时,她的神色突然变了,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用一种不容异说的态度说:

“你在我们母子之间,挖了这样一道深沟,你拿什么来赔偿我?你的爱比起我的爱来,算得了什么?你们的离散,比起我们的离散来,又算得了什么?”

达特尔小姐轻轻地碰了她一下,俯下头来,跟她悄声说了什么,可是她一句也不听。

“别说,罗莎,一句话也别说!让这个人听我说!我的儿子,一直是我生命的一切,我的心思全用在他的身上。从他小时候起,他要什么,我就依他什么。从他出生那天起,我就从来没有跟他分开过——可现在,居然一下子跟一个穷丫头混在一起,躲开我了!为了这个丫头,用成套的欺骗手段来报答我对他的信任,为了她,竟离开了我!为了这种可鄙的迷恋,他居然把对母亲应尽的责任,应有的孝心、敬爱、感激,全都撇开不管了——而这本该是他一辈子每天、每小时都应加强、什么也打消不了的责任!这难道不是对我的伤害吗?”

罗莎·达特尔再一次想要安慰她,但还是没有效果。

“我说,罗莎,你一句话也别说!要是他能为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孤注一掷,那我也能尽我所有,为一个更伟大的目标搏上一搏。他爱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吧,反正我疼他,给了他钱!他想用长期在外不见我来制服我吗?要是他那么想,那他就太不了解他的母亲了。他什么时候抛开他的妄想,那就什么时候回来;要是他不肯抛开,只要我还能举手表示不准,那他不论是死是活,都永远休想走近我,除非他永远跟她脱离关系,低三下四地来我这儿,求我饶恕他。这是我的权力,这是我非要他承认不可的。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分歧。难道这,”她带着开始时那种傲慢、容不得别人的神气,看着来访的人说,“不是对我的伤害吗?”

我听见和看见这个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听见和看见那个儿子在公然违抗她似的。所有我以前在斯蒂福思身上看到过的刚愎和任性,现在在她身上也看到了。对于斯蒂福思的滥花精力,我本有所了解,通过这一切,也使我对他母亲的性格有了认识。我看出,在最激动的时候,他们母子俩完全一样。

斯蒂福思太太现在又恢复了她原先的克制,她大声对我说,再听下去,再说下去,全都毫无用处,她要求谈话到此为止。她带着高傲的态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客厅。这时,佩格蒂先生表示,她根本用不着这样。

“你用不着害怕我会拦住你,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太太,”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我来时,没抱什么希望,我走时,也不指望什么。我已经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不过我从来不曾指望,在我站立的这个地方,能得到什么好处。这家人对我和我家的人太凶恶了,凶恶得简直使我脑子变得不正常,根本就不指望什么了。”

说完这话,我们就走了,把她撂在了椅子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仪态高贵、面目端正的画像。

我们出来的时候,要经过一条砖头铺地、顶上和两旁全是玻璃的走廊,走廊的顶上爬着一架葡萄,叶子和嫩枝都绿油油的。那天天气晴朗,通向花园的两扇玻璃门正开着。当我们走近门口时,罗莎·达特尔悄悄地从那儿走了进来,并且叫住了我。

“你可真行,”她说,“居然把这样一个家伙带到这儿来!”

她的愤怒和轻蔑竟如此强烈,使她的脸蒙上一片阴暗,深黑的眼睛中射出凶光,我没有想到这竟会出现在她的这张脸上。那被锤子打出的疤痕,跟平常激动时一样,又变得十分明显。我看着她时,那疤痕又像我以前见过的那样跳动起来,她举起手来,朝上面拍打了一下。

“这个家伙,”她说,“值得支持,值得带到这儿来,是么?你真是个好样的!”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说,“你总不至于不公正到责备起我来吧!”“你为什么要弄得两个疯子斗起来呀?”她回答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两个人又任性,又骄傲,都像个疯子吗?”

“这是我造成的吗?”我回答说。

“是你造成的!”她回嘴说,“你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这儿来?”

“他是个受了重大伤害的人,达特尔小姐,”我回答说,“你也许还不知道呢。”

“我只知道,”说着,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仿佛要把心中猛烈的风暴压住,不让它喧嚣似的,“詹姆斯·斯蒂福思的心坏透了,丝毫不讲信义,是个没良心的人。可是我何必知道,何必在乎这个家伙,以及他那个普普通通的外甥女呢?”

“达特尔小姐,”我说,“你把人家的伤口弄得更深了。本来已经够深的了。在临别时,我只想说,你太冤枉他了。”

“我并没有冤枉他,”她回答说,“他们本是卑劣下贱、一文不值的一伙。我还要给他的外甥女一顿鞭子哩!”

佩格蒂先生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走出门外。

“哦,可耻,达特尔小姐,可耻呀!”我气愤地说,“他是个清白无辜的人,你怎么还忍心拿脚踩他呢!”

“我要把他们全都踩在脚下,”她回答说,“我要推倒他的房子,我要在他外甥女的脸上烙上字,给她穿上破衣服,把她赶到大街上,让她活活饿死。要是我有权审判她,就叫人这样治她。叫人治她?我会亲手治她!我恨透她了。要是我能拿她不要脸的行径,当面骂她一顿,不管哪儿,我都要赶去骂她。即使要追赶到她的坟墓里,我也要去。要是有句什么话,在她临死时听了能得到安慰,而这句话只有我能说,哪怕要了我的命,我也决不说。”

我觉得,她的话虽然已够激烈,但也只能少量地表达出她内心的愤怒。虽然她的嗓音不仅没有提高,反倒比平时还低,可是全身都表现了她的无比愤恨。我的一切描写,都不足以表达出她当时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我见过形形色色的愤怒,可从来未曾见过像她这样的。

我赶上佩格蒂先生的时候,他正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缓缓地往山下走去。一等我赶上他,他就对我说,原本打算在伦敦办的事,这会儿已经办完,所以他想在当天晚上就“上路”。我问他打算去哪儿,他只回答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少爷。”

我们回到杂货店楼上的住处,我找了个机会,把他对我说的话,告诉了佩格蒂。她反过来告诉我说,当天早上,他对她也说了同样的话,至于他要去哪儿,她并不比我知道得多,不过她相信,他自己心里也许多少已经有了谱。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不愿马上离开他,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了牛肉饼——这是佩格蒂的许多拿手美食之一。我记得很清楚,这次吃的牛肉饼,味道中还掺混着从楼下铺子里不断冒上来的茶叶、咖啡、奶油、咸肉、干酪、新鲜面包、劈柴、蜡烛、核桃酱等等各种气味。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约莫一个小时,话却说了不多。随后,佩格蒂先生站起身来,拿过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的现款中,拿了他名下遗产中的一小笔钱,我认为这还不够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他答应,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写信给我。跟着他背上油布袋,拿起帽子和手杖,和我们两人告别。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老妹子,”他搂抱着佩格蒂说,“祝你也万事如意,大卫少爷!”他握着我的手说。“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不在家时她回来了——不过,哦,大概不会!——或者是我把她找回来了,我打算跟她住到一个没有人责备她的地方,直到在那儿死去。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

他光着头庄重地说了这句话,然后才戴上帽子,走下楼去。我们跟着他走到门口。那天傍晚,天气暖和,尘土飞扬,在小街与之相通的大道两旁,原本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这时正是行人稀少、红霞映照的时候。在我们那条阴暗的小街街口拐角处,他独自一人拐了弯,走进了一片灿烂的霞光中,我们也就看不见他了。

每当黄昏时分降临,每当我半夜醒来,每当我仰望月亮、星星,每当我看到瓢泼大雨,听到凄厉风声,我总是会想到那位可怜的流浪汉,孑然一身,艰辛地跋涉前行,并且记起他说的那句话: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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