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走向前院,找到主母,先一揖到底,然后言辞肯切,生动感人地讲了一个故事:
十年前李拓秀才外出访友归來的路上,途径我的家乡,累了,在村长家歇脚,讨碗水喝。村长看到先生是有大才的,乘机抱出刚出生的孙子,请先生取名。李秀才欣然应允,站起身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冥思苦想,忽而沉吟,忽而自语。
村长全家眼巴巴望着,正满怀希望,眼看名字快想出来了,此时车夫进来催促,再不走就赶不上下一个宿头。李秀才十分抱歉,明明灵感只差一点了,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承诺,意思是虽然今日事急,但是这件事我一定不会食言,我就住在西去三百里的邢州,在城里小有薄名,此番到家后,将取好的名字写下来,等到村里有人往邢州办事,可找上我家,将名字取回。放心,我一定想一个非常棒的名字,又雅又高级,一听就不同凡响,绝非草娃狗剩之流。
然后李先生就急匆匆走了。乡下人纯朴,相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于是村长的孙子就被喊做“无名”,从小被谆谆教诲:“你是有名字的,是大大的好名字,四里八乡都比不上的好,名字在邢州李秀才那里。”
然而造化弄人,村长年迈不能出远门,村里这些年出去外乡串亲戚的,做小生意的,送信的,居然就没有一个去邢州的。眼看娃一年年长大,一直没有大名,连写入族谱的大事都推迟了几回,而且娃子十岁了,村长迫切想让娃子读书,读书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村长拒绝了其他人给取的名字,一心想要邢州的李先生承诺的名字,相信那个名字绝对好得无出其右。
而我,村里最穷的胡家的孤儿,一年有半年在外乞讨,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当我感觉自己的年龄和能力已经足够跑到更远的地方去,就自告奋勇要帮村长把这个心病解决。于是我来了,沿路乞讨来到邢州城,没想到世事无常,就迟了这么几天,先生已经不在了。可是我们全村都相信李先生,必然是有一张纸写着娃子的名字,请主母把这张纸找出来,以慰先生在天之灵。
胡同讲的情真意切,还挤出了几滴眼泪。一身素缟的主母红肿着眼睛,为难道:“这些年并不曾听亡夫讲过此事,不知有没有这张纸,就算有,也怕找不出来,除了亡夫和我大儿,家中女眷都不识字。”
胡同赶紧接话:“无妨,在下倒是认得几个字。只需把先生遗留的墨宝给在下过目,仔细寻找,就可找到。”他的主意就是随便指认一张,然后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拿走了,不用偷不用抢,也不伤感情,这是最无害的好办法!
主母面露难色:“实不相瞒,亡夫弥留之际,专门交代要把家中墨宝都烧光,说是不可留只言片纸,务必使吊唁来客在里里外外看不到任何字和画。先夫过世之后,全家里外,墙上,书架,纸筒,凡有一星半点墨汁的纸,已经在灵前烧光,如今半张都没有了。”
胡同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天哪,还让不让人活了!我都努力到这个份上了,结果还是要失败吗?
胡同失魂落魄,大受打击,一边李家的两个孩子看了也很不忍心,搬来一条长凳,让胡同坐下。胡同呆坐不说话,眼睛又红了,心里感到受了天大的委屈。越想越难过,终于控制不住,哇的真心实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拍着腿绝望地嚎起来:“李先生啊~李先生~果然天道有缺,人无完人,纵使一世英名,也有一次食言无信之举啊,我如何回家向村里人交代!全村人都不会信我的!咋办,咋办啊~呜~”
一时里外的来客注意力全被胡同吸引了,坐着吃席的竖起耳朵听,有些人聚拢来围观,已经把堂屋大门都堵上了,各人都流露出看八卦的表情。
李家儿子急了:“你这花子!我父尸骨未寒,岂容你在灵前污蔑!取甚么名字,都是你一面之辞,有没有还另说,你快住嘴,否则将你打出去!”
胡同一边抽抽噎噎哭泣,一边说道:“明明说好的,全村人都是见证,怎是没有的事!都说君子守承诺,定是你们不识,将纸烧了!还我名字!还我!呜~”
出自肺腑的悲伤真不是虚造的,胡同哭的那个凄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围观的来客议论纷纷,小李公子急得伸手去拉胡同的胳膊,想把他拉出去。胡同死乞白赖,索性往地上一倒,打起滚来,一时倒将他无可奈何。
那十三四岁的李小姐比较冷静,眼看胡同这是不讨个说法不肯走了,在一旁说道:“你且起来说话。我父的字,家中真真没有了。不过有一张字不在家中,你且去寻,若有运气定能寻到。”
胡同立刻抹掉眼泪,巴巴地问:“如何去寻?”李小姐道:“我父过世前最后一回收钱写字,是半月前城南的当铺‘三不当’,写了牌匾,还有告示。你去找,看有哪几个字合眼的,就当作那小娃的名字即可。虽是商家的字,也是我父遣词琢句花了心思的,你且讨到手,拿回去就说是李先生把名字写在上头的,字是真迹,事主必然信的。”
这真是峰回路转!胡同喜极而泣,急忙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说客气话,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道:“大恩大德,李先生定可升仙登宝!”
一口气跑出李家大门,辨别了一下方向,胡同往城南赶去。路上又找人问了三不当,指引下顺利来到当铺门前。只见崭新的黑漆牌匾上面醒目的大字“三不当”,高窗高门槛,门前大门两边一对石雕饕餮守门,一股壕气扑面而来。
进了门,只见高高的柜台,高得看不到后面的人。大堂里柜台前立着一个木牌,造型有点像衙门里的肃静牌子,黑底红字写着:“本店三不收:十六岁下孤身典当不收,官押皇契之物不收,盐糖烟茶不收。”胡同仔细端详,进出抬头比较,这个告示牌和外面门楣牌匾确实是同一人字迹。
都说当铺是从不主动招呼顾客的行业,果不其然,胡同跑进跑出,柜台后面虽然明显有人,也没有伸头看他一眼。胡同心里在琢磨,怎么和当铺掌柜开口。胡同的知识中,古代这种刻字,是由木匠或石匠高手,用书法作品原件做样板,在木板或石头上把字迹清晰拷贝下来,然后雕刻。完毕,会把书法作品原件还给甲方主顾。也有例外的,比如有读书人游山玩水,走到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诗兴大发,写诗一首,然后找石刻工匠下个订单,把他的诗作刻到指定的某个石壁上。读书人给了钱就走了,完全不担心石匠收了钱不办事,很可能此生再也没有回来过此处。这种情况下,工匠把字刻完,原件书法作品就可以扔掉了,不会刻意去保管,写在纸上的诗作就成了一次性的。
当铺这种情况,显然原作是拿回来了的。但是人家是花了钱求的字,凭什么要白送给你呢?胡同一屁股坐在当铺高高的门槛上,皱着眉头,又开始运转大脑,努力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