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篇
暮色里,看见三个小男孩在旁边公房底楼的阶沿台上玩着游戏。
这个小区里的公房楼都是六层,底楼进口处有三级水门汀的阶梯,右边一半通进内部的人家,阶梯尽头连着一个梯形阶沿台,像沙发的一边扶手。左边以深绿色的铁扶栏隔开,是通向二楼居民的楼梯,那一边连着的是水泥的竖条栏,支撑着开口上方一个水泥的雨蓬,雨蓬与低楼伸出去的第三级阶梯外延等宽。
那三个男孩轮流走上阶梯,由一人在阶沿台站定,另两人留在第三级台阶上向他注目敬礼,一会儿放下手势,其中一个敬礼的步上,原本站在高处的男孩跳了下来,又从旁边的阶梯赶上,重复前面敬礼的姿势……脸上是极为郑重其事的严肃神情。
我知道他们是在模仿中小学早晨举行的升旗仪式。
这三个男孩中有一个是我童年的玩伴,是我外婆带过的邻居小孩,比我小一岁。我小时侯经常带着一大群年岁上相差不远的小孩在小区里呼啸来去,玩各种丢沙包跳房子的游戏,其中就包括他和我的表弟。因为他性格比较柔顺,我疼他就更胜过我弟弟——这小子更霸道。
现在他也穿上了属于小学生的淡绿色校服,白底的圆领子上是一个一个绿点,散向肩头,整个人就像一株胖胖的植物,顶着一颗黑色的人头花,而托萼上的两扇叶子却小得畸形,貌似张开,却在一条绿色茎干的内部收缩着。
三朵“人花”此起彼伏地蹿上跳下。
檐外的天色虽然深沉,离开地面很高——一种通透的深蓝,没几朵云。
时逢九月头初上的那几天,学校刚刚开学。对于刚刚上学的幼童而言,学校里的一切都还没有失去新鲜感。
记得我去年进入小学的前夕,我得到一只漂亮的书包,铅笔盒是双层的,文具一应俱全,还有一只水壶,父母用往年的挂历纸翻过来给我一本本包新书的书皮。木知木觉地听着外婆念叨:“再让你在家里舒服两天,过两天要收骨头去咯……”我无端得到了许多新玩意儿,也没有能力计算着会失去什么,只是兴奋不已。
没过一个礼拜,我就已经开始讨厌上学:一节课固定的40分钟,上课手必须放在背后,挺直上身(这种姿势外面看着好看,实际坚持不了多久,很吃力),不准开小差,不准交头接耳,有问题举手,上厕所也得请示(那该死的学校厕所造得又特别少,课间10分钟学生排队上厕所,总是来不及轮完,一打铃又得赶回去上课。我小学时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举手请示,自己憋得不行,没熬到中午回家就拉裤子了。)……就像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装进一个无形的沙丁鱼罐头,笔管条直,不得自由。
我后来在某个公园里参观过一种奇特的“坛子人”,她的身体在一个坛子里,露出一颗头,居然还活着,还会说话,觉得非常可怕。主办方号称这种坛子人是天生如此。但不久我又听说这是把幼小的儿童拐来,砍断手脚,塞到坛子里生长,最后才变成这样的,这就让人吓得心胆俱裂了。
我在学校里感到处处拘禁,放学后犹如猛虎下山,把小区里还没上学的弟弟妹妹们全叫出来,放开手脚风驰电掣,玩到汗如雨下,爬上小区后铁门边的墙柱上吹风,有一览众山小的快意。待天色尽墨,小区里的橙色的路灯打开了,才意犹未尽地回去做功课,正好7点,早一刻都不行。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等到小区里所有散养的鱼儿全都被赶入学校这个大网里,我也就没戏唱了——他们正在积极融入学校,不再肯陪我玩那种蹦蹦跳跳发泄体力的游戏,我也不可能拿学校里的那一套“知识”来跟他们玩,一来教人最是无趣,不比互动。二来我当然不会把我讨厌的东西再占用我课外的宝贵时间去发扬光大。
而新上学的孩子却还未及讨厌学校。
今天,我放学后在小区外自己溜达了一圈,回来后就见到了这几个在玩着“升旗仪式”游戏的旧日玩伴。
顺着小区幼儿园的绿色外墙一直前行右拐,我心情带点落寞地进了家门,不远处他们还在台阶上依次敬礼,像时针分针秒针绕成一个圆。
一个深绿色的小水涡泡腾在四围的夜色里,在背后推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