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闪屏一个电话切进来,是谭欣的号码。凌晨三点钟她问我睡了吗。我说没有,碰着点事睡不着。她说他出差了,就是不带她去。然后她就东扯西聊,说佳明现在可皮了,都管不了,问我小时候是怎么管教的。我说我是继父养大,随时可能不要我,不敢不懂事。你命真苦,她叹息道,想想都心疼你。没有怨气,崔立对我说的我听进去了,不要有怨气。
一下子她就哭起来,不停地哭,哭不动了的时候,勉强吐出几个字:“他死了。”
19
他们住琼海的一座渔村,当地黎族人划着渔船把他的身体送到大海深处。我去晚了,这些都没能赶上,只看到她成了彻底的寡妇。头一天我们没说话,上午我陪她坐在院子的树下看她编织贝壳。午睡过后我和崔佳明踢了一下午沙滩足球。他快六岁了,我一直在他身上寻找我的童年印记。完全不是我,他会时不时闪现我现在都没有的儒雅和娇纵。于是整晚我都想着一个怪念头,这孩子长大会不会成为Gay。
第二天上午渔民带我们三人出海转转。在下午我继续看她编织贝壳,还是那样默默地,一句话不说就可以度过好时光。后来我忍不住说了,我说你太像我继母了,你会和她一样,嫁给哑巴也可以自得其乐。她抬头咬着嘴唇,问我:“继母,继父,说说你吧,就当这是你生命最后一天,说说你的一生。”
我从遗腹子讲起,讲起我妈,讲起差点就和她结婚了的父亲,讲起我外公,我继父,最后是继母,还有那个钱金翔。然后我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她,我说于勒没杀人,他本来就是守法公民。
“那三个他杀的同伙呢?”
“于勒说过,他们本来就是死刑犯,该死。估计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杀人,他要活着;那些人杀人了,虽然跟他跑出来了,那就由他来执行,他来当法官的刽子手。”
她看看远处海浪,试图感受于勒经历的一切,回头说:“你继父是个好人,他是有原则的人。”
“我准备这几天去新疆找他,可是我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委屈你了?你男人以前说,他欠我良多。我也想跟于勒说,爸,我欠你良多。”
佳明午睡后要拉我去踢球。我说叔叔累了,歇会儿再跟你去。佳明皱眉说我在撒谎,我并不累,只是想和他妈妈聊天。
“佳明!”谭欣呵斥他,“怎么跟叔叔说话呢?”
他皱眉坚持:“他是在撒谎!”
“有没有礼貌?”妈妈推孩子一下,他顺势倒地不起来。“起来跟叔叔道歉!”
佳明坐着不动,瞪着我,紧闭着嘴往下咽唾沫。弄得我眼眶都湿了,我说:“他真的是我儿子。”
“当然,你有怀疑吗?”她皱着眉,佳明这点和她太像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坚强,他爸爸没了,他知道一问起我就难受,之后他就忍住,多想都不问。”
“我小时候委屈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哭,瞪着眼睛咽唾沫,就好像那是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
谭欣抱起佳明直亲他,把脸埋在孩子脑后放肆流泪。我有点难受,对佳明勾勾手指,抱上足球先去了海滩。
晚上我跟谭欣说,孩子我来养吧。我现在有点收入了,虽然比不上崔立留给你的,供他读书没问题。“不要,”她弯腰生火,头也不抬地说,“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然后继续气儿不顺地忙活厨房,忽然转身问:“你怎么能娶那样的一个女人呢?”
“哪样的?”
“反正她就是不配你,她是典型的物质美女,这种女孩夜店一抓一大把,有钱就跟你走。”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爱她。我想娶她,她也想嫁我。”
“你之前也说过你爱我,又能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那时是爱你,也想娶你,但是你嫁别人了。”说着说着我来气了,“你甚至从来,从来没说过你爱我,你记得吗?你就想让我死等你一辈子是不是?”
“当时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如果我哪天说了,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谭欣,别讲这个。你是到我这儿取种来了,我他妈就是种猪!你毁了我快十年,你还想怎么样!”我指着她,“什么整个人是我的?别逗了,你是崔立的!我没告诉过你,但是是真的,这么多年,这个画面老在折磨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趴在你身上,喘气都费劲地操你。”
“你太恶心了。”
“谁恶心?不是这样吗?你谭欣本该是我许佳明的私有品!”
“我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我对你没说过那三个字,我也从没对他说过,我爱你。”
晚饭也没吃饱,仨人都不说话。谭欣端一坛当地米酒,■地往桌上一放,就是不说话。我打开喝了点,给她也倒一杯。有点微醺,我早早睡觉了。睡到一半我听见她进了我房间,一阵芬芳扑鼻。她左手捏住我鼻子,右手把吃的塞进我嘴里,低声问我:“像上校鸡块,还是像鸡米花?”我坐起来,没等吃完嘴里的,又被她塞进来一块。
“多吃点,我做了一个全家桶呢。”
“别拿这忽悠我,你这叫海南鸡饭。”
“我自己做的,这边买不着。你不是想让我还你一次肯德基吗?”
我快嚼两口把吃的咽下去,我们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抱住她,容她在怀里哭一会儿,亲了她的额头,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谭欣,早一点说,哪怕一年前,你这一句都能把我整个人化了。可是,可是真讨厌,爱有时间差。我刚刚和你错过去了。”
我俩和衣而睡,大概是黎明,上来一阵寒意她浑身发抖。我从后面抱住她,握住她胸前的手,直到她不抖为止。恍惚中睡着了,恍惚中又醒来了,恍惚中我听见她对我说:“我爱你,许佳明。”
我抱紧一点,不愿她难过,伸手在床前捡起鸡块放在她嘴前,问:“告诉我,一卡是多少?”
她笑起来,一口咬下去,大声说:“一卡就是一卡啊,一度就是一度啊!”
20
情况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中国已经没有纯粹的原始部落。我坐在昆仑山下,两米多深的冰河从我脚下流动。一群绵羊在河对岸缓慢走过。这一切都是美的,崇高的,直到有孩子发现这儿有一个汉人,尖叫着朝远处的毡包报信,全部都乱了套。一时间十几个骑马的年轻人将我围住,手指比划数字向我兜售他们采集的红宝石及玛瑙。我对他们解释,我只是来找人,谁能告诉我汉人哑巴住在哪,宝石有多少我买多少。他们听不懂,摊开双手求我看玛瑙。我推开他们硬挤出去,往外一看哭笑不得,那些骑不了马的老人们也端着宝石赶过来了。是啊,早该想到的,他们也使用人民币。
喊“不要”也没用,我抱头蹲下来,大家一起耗吧,我等你们回家吃饭。有个骑马的年轻人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表示,他可以载我出去,去他家,慢慢挑宝石。我笑出来,看来只能这样了,去他家挑宝石。骑上了马背后,他冲族人喊了几句,手拉缰绳冲了出去。远处更年迈的人还在来的路上,你们,你们,你们!都不好好放羊吗?
我让他慢点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汉人哑巴,他听不懂哑巴这个词。我手指着嘴,呜啊呜啊演示给他。他点点头,明白了,指着远处正端着宝石四处找商机的老人。我眯眼瞧了半天,真是的,于勒也卖起这个了。
六年以后,他完全成了克族人,一个柯尔克孜哑巴。我继父跟我讲,这些人同一个老板,宝石是内地仿造好拉进来。每家发一些,大家按月结算,专门卖给过路的内地人。我咬着指甲笑起来,一时他也跟着乐,弄得上唇的胡须一层白色哈气,跟他们的胡子一模一样。
午饭我继父请客在毡包吃烤全羊,他叫来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那个十来字名字的中年人也来了。几年下来,他看得懂我继父的所有手势,再翻译给其他人。克族人饮酒不多,肚子一饱,杯中酒没喝完就纷纷告辞。曲不终人散的感受,一瞬间就剩我们俩了。
午睡后我继父要带我去个好地方,附近一处背风的山腰,刚好可以看见白沙山的雪顶。我继父抽起烟袋,告诉我没事他就坐在这里,真美。我点点头,我说前几年一直喜欢一个女人,她给我讲什么是美,她说美是主观感受,比如老虎是美的,可你要是在森林里遇见,就一点都不美了。
我继父笑起来,又续上一袋烟。
她还说,那种崇高的美会让你感动,因为你在它身上,看到了你想拥有的那份品质。
艰涩的哲学理论,貌似进了他的心。于勒连抽两口,看着白沙山的雪,可能山顶的那一片圣洁正是他努力在追求的。两袋烟抽掉,我继父打手语问我,谁杀了林莎?
你怎么知道?我刚一直在犹豫什么时候跟你说。
你恨我,不会来看我的。如果哪天你来了,意味着凶手抓到了。
我没否认,我知道我伤透了他的心。我接他手里的烟袋,装上烟丝给自己点上。白沙山全由河底的白沙冲积而成,微风吹过便见到大片涌动。山顶的积雪四季常在,有时化掉,有时又下一场雪,常年都那么多。我从背包掏出画板,我说我得画下来,那么纯粹的美。
他很意外我成了画家,侧过头看我落下每一笔。后来他站到我身后找好角度,让手影落在画板上:我想你,这么多年我每个下午都坐在这想你,我天天都问自己,他们能不能抓到凶手,我能不能活着看到我儿子,看见他原谅我的一天。
我放下笔,转过来看着他,右手摸两次下巴讲,放心在这里养老吧,我还会再来。我要结婚了,我姓许,将来我让孩子姓于。
他忍住不哭,迎风眨眨眼睛打手语:我早就想好了,真能等到那一天,我就跟你一起回长春,抓进去的时候我没犯法,我不服他们枪毙我,出来的时候我犯了重罪,他们应该枪毙我。我要去自首。
我咽着唾沫,眼睛睁得大大的,尽量往远看。帕米尔高原的云特别低,我看见天边的一朵白云飘着飘着就被山尖勾住了,挣扎不开便围着山顶下起小雨。冬日的积雪被雨水打湿,裹着山体的白沙,又拽着碎掉了的云朵,白色流淌一片,朝着山脚奔下去。远远望去,仿佛心底永远追求的那一抹白。
21
我继父提议开车回去,来的时候匆忙慌张,想再走一次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们两辆摩托,白天行路,晚上露营,出发第六天进入沙漠地带。两条垂直公路将塔克拉玛干纵横贯穿。每三公里便有一个供水站,用来浇灌两侧护路的红柳。傍晚时分我们准备停靠在一家供水站露营。一个姓李的养路人从里面出来跟我们招呼。他和老婆在这儿工作快十年了。他希望再干十几年,死在这里。
每个供水站都住着一家人,沙漠里还有一百多对他们这样的夫妻。工作并不累,仅仅按时间表开关水泵灌溉红柳。但是枯燥,有时候你会感觉生命就像这根水管,一滴滴把它流完也就到头了。他建议我们明天往西经过十字路口时改往南,从库尔勒穿出去。
“那是你父亲?话很少啊。”
我回头看一眼,于勒正对着帐篷研究怎样开一个天窗。我问老李想家吗。
“我老婆就在这儿,我俩在一起就是家。”
我一阵心痛,我想念谭欣。我不爱她了,但依然想念她,我想念过去爱着她的感觉。
老李提醒我们晚上别进沙漠,夜里有沙蛇,毒性超过眼镜蛇,咬一口就毙命。我被这话吓着了,天一黑就和我继父并排躺在帐篷里不出来。于勒指指上面得意地笑,他真做成了一个蚊帐天窗,一睁眼就能看见星空。不同于城市,沙漠的夜晚全要靠星光点亮。我们看不见对方手语,我竖起大拇指刮下他脖子。他笑了,仰躺着看星星。不一会儿他翻身面对我睡着了。也许这是这些年里最好的时光,不委屈,不慌张,也不必度日如年地悲伤。
我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夜晚风上来了,我身后的沙丘在悄悄移动,流淌的白沙如海浪一般嘶嘶作响。我闭上眼睛心里反复说,快入睡,我会做美梦。后来真的一连串的美梦,不断击碎现实的冰冷。好像我梦里都怕自己醒来,害怕离别,害怕死亡。不过中途还是醒过来了,一睁眼我就笑了,带天窗的帐篷。真好,一轮明月低悬在头顶,正在照亮我的人生。
原刊责编 马小淘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蒋峰:作家,编剧, 1983年6月17日生于吉林长春市。著有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为他准备的谋杀》《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淡蓝时光》以及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篇,编剧电视剧《独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