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断他,问他后来为什么还把那三个人给杀了?他说是因为害怕,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他们想杀了他,抛尸南城,造成假象后往北跑。
他们犯了个错误,他打手语道,他们说话就够了,却透出怕我知道的表情。
你怎么一下子杀三个人?
枪在我手里。
不是,不是,我摇着头,有一个细节,你穿着警服冲在前面装狱警,不该你穿的,你没法边跑边喊,后面有逃犯,快来救我。但是你偏要冲在前面,因为你要拿到枪。你提前计划好了,让他们开到南城,杀掉他们仨,然后你出了城步行往北走。
他没反应,我是对的。我重复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是死罪,他们都是杀人犯。
你也是死罪。
我不是,我不该死。
我抓抓头发问他,为什么要来北京找我?
他说他想我了,他像野人一样在大兴安岭待了一年多,他快活不下去了,尤其是冬天,那不是人待的。他跟我描述冬日最普通的一天,他带着枪在山里转了一上午,什么也没看见,连个小兔子都没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可能是这片森林里唯一没有冬眠的动物。在春天他一直想该去哪,他展开地图给我看,他不会腻在北京,那会连累许佳明。这里,他指着新疆的昆仑山说,这里肯定有少数民族部落,那就不会有什么警察,不需要身份证户口本他也可以住下来。而且他想明白了,语言不通的地方,他作为聋哑人,其实更容易活下来。
你打算哪天走?
越快越好。
我写个地址给他,六十号信箱,我少年时藏烟藏钱的地方。你到那给我寄封信,信封除了收信地址什么都别写,不用写我名字,把你的地址写信里。里面也别讲什么,写点没用的话。比如,女儿,妈妈在这里很快乐,我就明白了。
他点点头,收下地址。
但我不会去看你,真的不会,你杀太多人了,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行了。钱我收着了,我都还给你。你坐不了飞机、火车,也不能去银行取钱。但你不可以一路要饭要过去,那样你肯定死路上。我站起来抽支烟,对着阳台想想,转回身打手语,我一会儿给你画出一条路线,小路、山路,你别走国道高速。你骑摩托去,一旦看见前面有警察,转向往山里开,扔下摩托就跑。别在乎摩托车,有机会再买一个,我今天把黄金卖了,一百多万,你换八十台摩托都够了。
天快亮了,我关上灯,依稀能看见他打不要的手势。后来我听出他哭,日出的微光照在他脸上,我记起那时也是天亮,他在林莎身后怒视她的表情。时过境迁,该死的死,该逃的逃,一切都结束了。我背着阳台,一片逆光,不管他能否看见。我右手摸了两次下巴,那是“爸爸”。
17
大概两年后,可能是好奇心使然,我特意回长春查看60号信箱,他果真给我来了一封信,信里面他画了张地图,沿着昆仑山往西,帕米尔高原上,柯尔克孜族群的山脚下。一看那就是邮差和警察都去不了的地方。他在下面写了两个字——很好。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继父躺在牛背上,头顶着蓝天白云,一群自由自在吃草的绵羊。
那就好,我点着头。再往里掏还有封信,撕开信封一张银行卡掉了出来。拿到ATM试了下我父亲常用的密码,我们家八位数电话,去掉头一位和最后一位,中间那六个数字。密码是对的,点击余额查询,里面还有八十万元。我去柜台要人工查下户主,柜员额头一皱,磕磕巴巴念出一串十多个字的名字。
“维族人吧?”她问。
“柯尔克孜族。”
坐火车回北京时我想通了,这是他某个新朋友帮他在银行办的。他寄给我,让我每天正常取两万,四十天可以取完,存进我的账户里。顷刻之间我浑身发麻,随着慢慢长大,很多事早就欲哭无泪了。他还是希望我去留学,我最终没能满足他。
谭欣回国了,那是这几年的大事,更大的事情是她和崔立要结婚了。她电话问我来吗。我说我以为你们早结婚了。她说没有,崔立一直不愿意娶一个比她小四十多岁的女孩。我说,你不是女孩了,你也快三十了,你孩子都五岁了吧?
“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咯咯笑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总要做一回他的女人。”
我们都沉默,那些深沉而痛苦的爱,折磨了我们整个青春。
“你来吗,许佳明?”
“他愿意我去吗?”
“愿意,”她说,“这几年他一直内疚,他说他欠你良多。”
婚礼在海南举行,取义为天涯海角。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带上当时的女友提前几天飞往三亚。阳光,海滩,椰树林,可是没多久她发现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我们不是来度假,不是来寻找爱的甜蜜,我只是来参加我前女友的婚礼。她把酒店所有的镜子砸碎,怒不可遏地飞往丽江,寻找能真正爱她一生的男人,或是只搞她一夜的男人。反正,他们强过我许佳明。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忽然想起来了,林莎说过同样的话,钱金翔就要死了,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得找点什么东西替代这一对苦命鸳鸯,把他们放在天涯海角。
电影院我认识了一个刚失恋的姑娘,我们随便聊几句,过几夜,我邀请她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婚礼。我说,你还没吃过不用随礼的婚宴吧。我等她答应,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想让谭欣觉得,甩掉我以后我孤苦伶仃,行尸走肉。
“你不会抢婚吧?”她问。
“啊?”
“如果你要是抢婚,把我和新郎晾那儿,就太没面子了。”
我对她打了绝不的手语,我还挺喜欢这姑娘的。
真到了婚礼我才明白,之前的很多伤感都是臆想出来的。大家都那么高兴的氛围里,即使新郎不是我,即使新娘是谭欣,也没让我难过到哪去。四处寻找我看见了我儿子崔佳明,一时间感觉灵魂上了天,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妈妈过来挡住我视线,我才回到人间。
“你还好吗?”谭欣问我。
“这问题,没有回答不好的吧?”
“这叫?强制肯定回答?以后就这么命名。你还好吗?”
“好,非常好。”
她哈哈大笑,说:“我感觉你也挺好的,你女朋友很漂亮。”
“谁?”我回头看一眼,“我连她名字都没记住。”
多亏她收住这话题,不然我真可能刹不住车地讲,离开你以后,我眠花宿柳夜夜笙歌什么的,好证明许佳明不是没人要的男人。在她面前我多虚弱。
“我看见你的努力了,”她说,“你画得很棒,他特别喜欢。他说,你绝对……你想听他对你的看法吗?”
“说吧,我入行以后,已经懂得他的才华和价值了,我明白他一生都为艺术奉献了多少。”
“他说,你仅仅是少了点东西,一点点,只要把那个找到,你一定会成为这一代的大师。”
“我也这么想,我抓不到,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现在好谦卑啊,这不是万能青年旅店吧?”
“就像你说的,我知道多了,敬畏也多了。”
她喝着杯中酒,看着我说:“你几乎没怎么老,这几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年轻呢。跟你一比我老了。哦,男人三十岁和女人三十岁是不一样的。”
“但你更漂亮了。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肯德基。”
她笑笑,怪我还记得,她都不记得那个摩托车阿飞叫什么名字了。“我现在生命里就你们两个男人,以后也是。”然后她想想,问,“我看你邮件,吓了一大跳,你继父那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我不想说这个,不能说。”
“那就是还活着,多好。婚礼结束了你先别走,他想和你聊聊。”
我回到那女孩身边,她酒喝多了,抱着我要给我讲笑话,也是婚礼,三个单身穷屌丝比谁随礼大气。头一个说,我随两千!第二个说,我随一万!第三个脸红了,结结巴巴讲,我没随钱,但是,新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随的。说完她眨着眼说:“明白了吗?”
“没明白,你先让我笑一会儿。”
她勾住我脖子,酒气很重,从她嘴里出来却有种迷惑的气息。她贴着我耳朵说:“我不管,许佳明,你也要给我生一个。”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聪明的女孩,我快爱上她了。
日落之前在海滩走走,崔立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喘不上气。然后我俩坐在海滩上,他点支烟,扔给我一支,连抽两口问我恨他吗。我摇摇头,我说,恨也不恨你,这不是你的错。
“存在,”他声音从烟雾里冒出来,“我存在,我活着,可能就是个错。”
我看着他,现在说这些干吗,今天说这些干吗!太晚了吧?我岔过话题,问他对我的作品怎么看。他没说话,烟不离嘴地望着潮落。我搓搓手,拿出防风火机把自己的烟也点上,给自己解围说:“我的画本来不值一提,就不难为您了。”
“无我,”他说,“你所有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丝怨气。它会使你悲伤也不那么纯粹,快乐也不那么纯粹。”
“所以您建议我?”
“假想一个人生,假想一个人,你就是那个人,你在替他画。每一幅画,你都是替某个人画。”
我点点头。有那么一刻我懂谭欣了,我懂她曾说过的崇高与幸福,我懂她说幸福是大多庸人追求的体验,崇高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观。太阳斜照在海平面,一片金光映上来,仿佛生命提前步入了天堂。
“我就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他站起来,海风持续吹,从裤子上拍打下来的海沙,连同他的话语一起像落日的方向飘去。“照顾好他们母子俩,谭欣已经迷路了。”
18
我再见到李警官是差不多一年以后,他已经升到了迎春路派出所的副所长。我回长春办户籍,办新身份证。我跟他说我要结婚了,一个我寻找二十九年的姑娘,终于把她找到了。这个比喻让他眼前一亮,似乎真看见我未来的幸福生活。他拍着桌子说一定要把她带过来看看。我说不用了吧,你儿子怎么样了。他说在读四平师院,现在孩子真是不打不成才,就得打。我乐了,这个不能告诉他,我高中那阵儿,老师就喜欢拿四平师院吓唬我们。老师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就等着考四平师院吧!
他看看手里的文件,叫秘书进来交代几句,起身说必须得请我吃饭,让我老婆也参加。我说她没来,我没带她回长春,你也清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家的状况。
“啊,你看我,见你一高兴都忘了。”他拍着脑门说,“跟她说,没事了,你继父不是杀人犯。”
“什么意思?”
“凶手前两年抓着了,你猜是谁,那个老头的儿子。他跟他爸一直不好,之前坐十年牢,刚出狱听说他爸把钱都卷走了,那还了得?来长春杀了他们俩,回松原坐等遗产。哪知于勒把钱都取光了,哈哈!”
我没陪他笑,感觉浑身发抖。我咽了口唾沫说:“那你们还判他死刑?你们说他是杀人犯!”
他坐回来,收住笑容,双手插兜地看着我,说:“我最好的兄弟付锐死在他手里,还有三个同伙,铁北监狱还有三个。他妈的杀了七个人,我抓错他了吗?”
“不是,那是于勒不想死,他要活下来。他根本没犯法,他就不伏法!”
真没出息,我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快步离开派出所,回到哑巴楼,趴在床上痛哭一场。天黑以后我反复责骂自己,于勒是对的,事发当晚他打的那个110是报警,不是自首,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把钱取出来,供我留学。也许这也是对的,也许林莎跟他说过,钱金翔的儿子有多操蛋,也许钱金翔都愿意他拿走这笔钱。
傍晚我去了郝叔叔家,关上书房门我问他,于勒当时跟他说什么了,具体什么样。一样的过程他又讲了一遍。然后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于勒没杀人,他回家撞到的就是两个死人。郝叔叔只是哑巴,可是此时他就像个聋子,一动不动。我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我爸在哪?我得去告诉他。”
那一夜再次失眠,躺在被窝里我看着我继父画的地图,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牛羊。我把手机地图点开查看路线,可以先飞北京,转乌鲁木齐,再转喀什,租车开进昆仑山。两指将地图放大,我可以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