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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狮山小镇,尽管不大,却极有特点。
上世纪六十年代,南北东西的铁路都在这里交叉。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铁路交通枢纽,双狮山一下子就繁华热闹起来。围着双狮山的四周,就密匝匝地崛起一幢幢的平房和楼群。有人说,双狮山镇是火车头拖来的,这话形象极了。小镇变得越来越热闹。在烟熏火燎中也越发显得破旧,它却在中国辽西一带颇有些名气。老实说,这名声的鹊起,实在是要感谢那个年代。小镇上的文艺宣传队,仿佛在一夜之间的工夫,就唱红了大半个辽西。
这个文艺宣传队是从铁路上捧红的。在那个兴起一片绿军装的年代,小镇上的文艺宣传队却独树一帜,从着装上就同众多的宣传队泾渭分明。夏日里是一色的蓝斜纹布的工作服,冬日里是统一的蓝半截大衣。在那个一片绿的年月,这样的穿着如此特别,就真的吸住了许多人的眼珠儿。刚开始,在辽西选拔出来的几十个文艺队汇演队伍里,人们并没有把这支一色蓝的队伍放在眼里。然而,当他们将锣鼓敲响,幕布拉开,台下的人就不能不为之一振了。这不仅因为文艺队里的乐鼓手个个精明强干、技术精湛,还和这个文艺队里有两个台柱子有关,她们是姊妹俩,一个叫佟婉,一个叫佟丽。
佟婉长得人高马大,但却一点都不憨实。反而因为胸脯高挺、臀部丰满,显得身材十分匀称。更动人的还有那对细长的眼睛,黑幽幽的,在男人们身上一扫,就像勾魂似的,再无情的男子也会为之心旌摇动。因此,凡熟悉文艺队的人都说,佟婉就是个压台的茬,让她报幕,那是领导知人善任。
这佟婉白润的脸盘上总是荡漾着笑容。尤其是上台的那股魅力,真是叫人折服。那年月,不管是在人群攒动的露天场地,还是在设备简陋的俱乐部里,演出前,不管有多少观众,观众成分多么复杂,只要是宣传队的锣鼓一响,幕布一拉开,她往台上那么一站,嘈杂的声音,立刻由近及远地静了下来。不管大人还是小孩,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奔向台上,她微笑着用眼睛往四周那么一扫,台下的人就觉得那目光是冲着自己来的,都像是在对自己传情。这时的她,简直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只见她眉头高挑,随之那甜脆脆的声音就在场子的四周炸响了: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我们是双狮山铁路地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现在演出开始!
随之就是佟丽出场,她最拿手的独唱歌曲,就是为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谱曲的歌。
一曲过后,返场是自然的了。这时,姐妹俩很自然地站在一起,像是两朵活脱脱的娇嫩的花,那么艳丽,那么娇美,仿佛还滴着水珠儿呢。
这样的一对,怎能不让小镇上的人心动呢。那些见过世面的火车司机们忍不住说出句,“搂上这姊妹俩睡一宿,死了也值。”有的人眼睛一拨拉说:这还能轮到你?那你可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台下接着就会立刻爆出一串串笑声来。
那个年月,小镇上的生活单调。除了能看看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各县与各县,各镇与各镇,不断地进行着文艺宣传队间的演出交流。自然,每次的演出交流,都少不了双狮山文艺队的份儿。而且,每次这样的交流因为有佟家俩丫,几乎都是获得满堂彩。这样一来,双狮山地区文艺宣传队就真的火了。
佟家俩丫,不仅成了小镇上的热点人物,就在辽西一带,说她们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也不算是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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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佟家俩丫很快出名,用今天的话说是很快走红,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人长得漂亮,文艺功底深,更重要的是,那时的知识青年,凡是初中毕业后,一律都得上山下乡。而在整个辽西一带,唯独这两个姑娘,被破格留在了镇上的文艺队里。
一时间,双狮山镇有女儿的人家,学文艺、唱样板戏,成了一种时尚,而佟家俩丫,就是走这条道路的成功样本。
俗话说,树大了招风。佟家俩丫的成功和风光,自然,成为小镇街头巷尾的话题。佟婉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之所以能够留在镇上,实在要感谢文艺队队长刘汉林。此人,颇有点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讲究江湖义气,却不像胡传魁满身的匪气加鲁莽。平日里还喜欢舞文弄墨,演出个文艺节目,搞上个小节目创作什么的,自诩是双狮山镇的半拉文人。又因为“文革”前念过铁路大专,在这地区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那个年月,他虽然是火车司机,却从来没摸过闸把,不过,女孩子的手,倒是让他摸过不少。本来,凭他的本事,在机务段混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可是这个刘汉林也想得开,人生不就是那码事嘛,图的就是有钱难买愿意,难买舒坦。当个小官,谋个差事太缠人,还不如让个女人缠着好。话虽然是这么说,私下里,同他要好的几个小哥们儿都知道,他是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哪,要在这小镇上真的能晃得开。不找准位置,能行吗?
机遇说来就到。
恰在此时,各地兴起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一下子就被领导选中了。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能一眼被领导相中,很大的原因却是沾了他本家叔叔的光。靠造反起家的本家叔叔,如今红袍加身,从铁路上的一个司机,摇身一变,成了总揽全省铁路交通大权的省革委会副主任。这刘汉林也就跟着身价倍增了。按理,凭这层关系,这点才干,他到铁路局谋个好差事,自然会如囊中取物。可是这家伙说死不干,就认准了到地区文艺宣传队当这个头头。这让许多领导大惑不解,可是,他身边那几个小兄弟心里明白:他要干这个,那是冲着小镇上佟家的两个姑娘去的。这两个姑娘在铁路附属学校读书时就出落成能歌善舞的人才,惦记的人真不少,可是,谁能像刘汉林那样,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将两位姑娘要到文艺队来就意味着,她们暂时不能下乡,这个责任一般人谁敢负?可是他刘汉林就敢拍着胸脯说:让她俩进来,剩下的事,我来办!他私下里还振振有词地同几个小哥们儿说道:当年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敢他妈投靠清朝,背上个汉奸帽子都不怕。咱为了这镇上的美女,别说还能当个队长,就是什么也不当了,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刘汉林到地区宣传队走马上任,只一脚就把局面踢开了。在全队大会上他直呼佟婉、佟丽的名字,并让两人站到台上,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咱们的台柱子,有我在,你俩就放心,死心塌地地干,明天我就开始办你们俩转正的事儿!
嗬,这口气,一下子就震住了会场上的所有人。不过私下里有人也摇头:汉林这下子牛吹大了,现在知青下乡都是全国一个令,他能有回天之力?
谁曾想,不过是几天的工夫,铁路局的批件下来了,佟婉、佟丽真的成了铁路局的正式员工,落在了地区的铁路医院。这下子轰动了半个小镇。整个铁路地区都对刘汉林刮目相看。
办妥佟家俩姑娘留在铁路的大事,刘汉林知道,以后的事情就会由着他的意愿来了。初次走入佟婉的家中,就让佟婉的妈妈惊喜不已: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给女儿办到铁路来,而且一办就是两个?这样的人像一座山似的,靠得住啊。女孩子家还靠什么?微笑地看着佟婉妈妈的热情和巴结,刘汉林心中有底了。可是刘汉林知道,着急吃不着热豆腐,就是吃到了,也吃不好。再说了同姐姐先好起来,妹妹不也会“顺其自然”吗?小姨子,姐夫的半拉屁股嘛!每次和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大谈佟婉如何有发展,只要在宣传队扎下根来,往市里、往省里去那她还是大有希望的。
不过,在地区宣传队,这位领导的口碑并不好。尤其是他搞创作的那两把刷子,懂行的人评价得还是公道的。这刘汉林写东西粗糙直白,但搞起女人,尤其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可真是要心计有心计,要手段有手段,可谓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了。
如此,能够赢得佟婉的好感,那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了。只要不出外演出,两个人就在文艺队或她家里面黏糊。
刚开始,因为有工作关系,还能多少遮点耳目,时间一长,尾巴就露出来了。人们都对此议论纷纷。
刘汉林并不在乎这些议论。刘汉林这小子之所以敢于如此放荡无羁,除了有他的很深的政治背景外,还因为他的家不在镇上,而是在离镇上几十里地的乡间。他在机务段里住着单身宿舍,一个星期能回家一趟,也就不错了。在他没将佟婉弄到手之前,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工农户。一个在铁路上拿工资,一个在家种地,用今天时髦的话讲是典型的“一国两制”,小日子比起当地一般的农民,说是过得很红火,也并不算过分。然而,自从有了佟婉,形势就急转直下了,这“一国两制”在外人的眼里也就岌岌可危了。老婆孩子几个月都难见他身影。不回家的理由似乎很充分,眼下搞文艺宣传是政治任务,咱要顾全大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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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林忙在哪里?其实就忙在佟婉的身上。他只要有空,就往佟婉家奔。佟婉家住在铁路小区,是三间正房,虽然是个铁路住宅区,却是独门独户。佟婉的爸爸常年在外助勤,整年整月不在家。妹妹的工作关系,虽然也在地区铁路医院,但工作岗位却在沿线的卫生所里,她大多时候在那里住。每次只要刘汉林来了,必将是大门紧插了,两个人在佟婉的屋子里一黏糊就是半天。佟婉心里明镜似的,家里对这事是默认的。只要刘汉林来了,妈妈就张罗着买些好吃的。等饭菜做好了,他们还没有起来,两人黏糊不够,还得当妈的喊着,催他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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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很早就有这样的俏皮话:“半夜里,大姑娘串门,妈不找,小伙跳墙,狗不咬。”佟婉和刘汉林缠绵下去,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可是,刘汉林最终暴露出了,自己是有家有业的人,这事情就有点缠手了。
刘汉林自然知道,不把佟婉的心拽住,能够朝夕相处、厮守一生一世吗?因此,走到今天这步,不往前走是不行了。刘汉林坐不住了。他回到家里,很干脆地跟老婆提出了离婚。
老婆自然是不同意。
然而,色胆包天,刘汉林却把离婚当成了一块心病。有心病总是要解决的啊。
这天,刘汉林鬼使神差地揣着一包叫乐果的农药回到了家里。这乐果是专门预防果树虫害的。将一小包农药拌些水,喷洒在有虫子的果树上,树上的虫子顷刻间就会落下一地。这药要是落到人的肚子里,那结果还用说吗?
老婆却把男人回家当做一个节日,正在为招待自己男人犯愁,后来去邻居家要了几条黑鱼棒子,张罗着收拾起来。两个孩子更是欢天喜地地扑到了刘汉林的怀里,一口一个爸爸叫个不停,叫得刘汉林的眼窝儿都热了。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兜里那包乐果,心剧烈地跳着。好端端的一个家,自己怎么就有这些想法呢!可是掉过头再想:都说无毒不丈夫,为了自己和佟婉的幸福。也不能顾及到那么多了,俗话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老婆把煮熟的高粱米盛在一个盆里,端上了桌,趁着老婆孩子不注意的时候,刘汉林掏出包里的乐果,迅速地倒进饭盆里,然后用勺子搅动着盆里的高粱米饭,想试探一下农药味道的大小,觉得没有什么异样。他逐个给孩子和老婆盛了一碗饭,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冲着走进来的老婆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得去找一趟喜旺大哥,联系这两天在咱们村子演节目的事,老婆有点不满意,数落道:你看你,到家开始像掉了魂儿,如今又像火燎猴屁股似的,再急,也得一家人吃完饭,再办你的事也不晚啊。
刘汉林佯装歉意地笑笑说:这是组织上临时交给的政治任务,我得先落实好啊!你和孩子们先吃吧。说着,匆匆跨出家门而去。刘汉林其实并没有去村支书家,他想得很简单,心想,在外面躲避个几十分钟,孩子老婆吃上乐果,几分钟就会完蛋了。到那时,大家肯定会认为,是两个孩子不小心,把乐果当成糖,放到饭里了。
他在外面转来转去,然而每一分钟都很难捱。脑子里轰轰响,心乱如麻。他甚至有点后悔,干什么要走这一步,那可是自己的骨肉呀!这时有个邻居家的孩子跑来喊:叔,你快回家吧,俺婶说,家里的水井出了问题,好像水里有药了!
他一脚刚踏进家门,家里的大孩子跑到他跟前说:“爸,不知道咋回事儿,这饭里有了股药味儿,俺妈尝了口,这会儿都吐了。刘汉林回头瞅一眼歪在炕上的老婆,老婆倒是没有大问题,只是眼神中有几分惊恐,见刘汉林回来了,闭了眼睛说:“汉林,我怎么觉得这饭里有股子乐果味儿。刘汉林就佯装用勺子盛了点饭,还没送进口里就说道:这哪有什么味儿呀,大惊小怪的,怕是你火大,嘴里有味儿吧?”有好事的邻居就去尝,这一尝不打紧,冲着院子就吐起来,说:“这是有人往饭里掺乐果了,妈呀,这要害死人的!平静的村子像炸了锅似的,人们都往刘汉林家里涌。有的人说:汉林,这是有人在害你家,要保护好现场呀!还有人说:这可是咱们村阶级斗争新动向!看,专门往有能耐的人家放毒!更有人趁机煽动说:得把村里那几个“黑五类”看起来。快向派出所报案吧!”这场面,一下让刘汉林乱了方寸。村干部看了看刘汉林,就好像看出来点门道儿。这几年,这个汉林在外面闯荡得很风光,也很风流。这干部心里是有数的。他自然会想到:这刘汉林会不会是脑子一热,产生了点邪念?他没有急着表态,摆着手让大家回去,把刘汉林叫到一边,悄声地问道:“汉林,你可得跟我说实话,要是这事儿是你自己折腾的,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我可以给你遮一遮。你说呢?”
刘汉林说:“你可真逗,你可把咱看成什么人了?你觉得咱为村里增光不够啊?”村委会主任一听他这么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就报案吧!谁也别担这个责任!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兄弟仿佛也看出了什么门道,把汉林拽到了一边,悄声说:“大哥,咱听村主任的,这事可别闹大了,要是经官,就难缠了。”刘汉林口气生硬地说:“你们都说的什么话呀,我犯傻呀!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啊!现在阶级斗争这么复杂,脑袋这根弦要绷紧哪。”
于是干脆报案。
当天晚上,县公安局的人就来了。人家一看现场,就排除了有阶级敌人破坏的嫌疑,这案子就集中在刘汉林一家人的身上。最终,刘汉林自然就逃不过去了。公安人员只同他过了几招,刘汉林的汗珠子就从脑门上一个劲儿地冒,回答公安人员的讯问时,漏洞百出,又不能自圆其说。结果,连夜咔嚓一声,就让人家把手铐铐上了,活生生一个投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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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遭殃的不仅仅是刘汉林。既然公安定性了,这是一起因为奸情而引发的投毒案,那肯定是捉奸拿双,女方不能不参与。于是,逮捕佟婉,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小镇上像突然刮起了一阵龙卷风,令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一时间大家都被整蒙了。要说佟婉能同刘汉林合谋,投毒害刘汉林一家子,这不是从天掉下来的谎话吗?可是,事情就是这么清楚。有人就纳闷:这时候,他刘汉林的亲戚怎么就哑巴了?许多人眼珠子就瞪得溜圆:你忘记了?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当官的更要立场鲜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