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又有了五万块，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放在家里实落落的，他的心思恍惚了。穷人发财如受罪，这话一点不假。媒人不断地做起媒来。有姑娘，有寡妇，有的干脆把人领到家里来了，白天黑夜地不得消停，儿子从外爷家拉回来的大黑狗都懒得叫了。不娶个女人吧，再实落的日子也薄情寡味的，日里爬锅爬灶缝缝补补的恓惶就不说了，夜里凄清孤寒无声无息的恓惶才是真正的恓惶。儿子带给他的快乐能解决日里的孤独，解决不了他夜里的寂寞。可要娶个姑娘呢，唐家坪旱得山焦岭枯的，越来越不养人了，尤其不养女人了，最后怕还是落个人财两空；娶个寡妇呢，拖儿带女的，家口一下就大了，靠种地是养活不起，出门揽活又坏了一条腿，日子咋过？再说，五沓子老人头再实落，说透了其实也就一个女人钱，娶个女人回来，家里就又空了。可这次的空和娶了水秀的空不一样，上次空了，人还囫囵着，下苦挣钱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地方。这次空了，人却半残了，瘸着一条腿卖苦力都卖不价钱来。重要的是娶了女人就等于断了儿子的前程。有这五万块钱，只要鹏鹏争气能考上，不会因没钱上不了学，这书就算念成了。要是鹏鹏书念不成，他现在的日子就是鹏鹏以后的日子，想起来都寒人。更为严重的是他有可能失去儿子。水秀如果没有生下鹏鹏就跑了，这辈子也就跟他没关系了，可生下了鹏鹏，水秀这辈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都和他扯着关系，一定在这个世上的某一个地方盯着他。鹏鹏他要是供养不出个出息来，水秀走前他说的话就全是撒谎放屁，水秀会拿鼻子笑他，而且很有可能会接走鹏鹏，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张小兵的女人跑了，好些年没音讯，忽然一天回来了，把儿子带到城里去了，连姓都给改了。如果水秀接走了鹏鹏，他就没了儿子，徐家这一门人也就黑了，睡在土里的老先人都不会原谅他。而且，问题还在于，这五万块钱是为了鹏鹏读书才有的，用这钱娶了女人，就像做了一件不讲信用的昧良心的事儿，很对不住儿子，这事会在他心里绾成一疙瘩，以后的日子里闹心不闹心？挣扎了多日，想明白了，方向明确了，目标明确了，他就去了趟镇上，把五沓子沉甸甸的老人头存进银行。十年后鹏鹏该上大学了，他存了十年定期。存定期一是利息高，二是能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五沓子沉甸甸的老人头换成存折，心里一下子平静了，回来就一门心思种地养猪养羊了。
5
徐富贵清理完牛棚，洗了个澡，正看电视，马皮喊：富贵电话。徐富贵知道是儿子打来的电话，除了儿子这城里没别人打电话给他。心里美滋滋地说这狗日的闻着荤腥了。今儿平白无故地得了二百块钱，他想请儿子吃一顿哩。徐鹏说班主任叫他去一趟。他嘿嘿一笑，班主任叫过他几次了，每次都是表扬儿子，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往一中来了。
班主任搬了凳子给徐富贵坐下，递给他一个信封说：“这次通考徐鹏考了全校第二名，这是奖金，他一定要我交给你。”
徐富贵搓搓手说：“老师，你留着吧。”
班主任笑笑说：“我有，徐鹏同学给我也挣了奖金的。”
到了老寡妇酱骨头馆，要了三斤酱骨头，徐富贵又让徐鹏去超市买瓶酒。馆子里也有，可比外面贵好几块。
徐鹏买来酒打开，斟好了酒，双手起一杯说：“爹，谢谢您。”
“是该谢谢爹。”徐富贵接过酒一仰脖儿饮尽，说：“记着，给人敬酒要敬三个，敬一个太薄，这是规矩。”
徐鹏又斟了两杯，双手捧过来，徐富贵接过喝了。
酱骨头一上来，徐鹏给爹抓了一大块，自己抓了一块就啃起来。徐富贵点了根烟，看着儿子。儿子啃完第四块，又斟了酒捧过来，说：“爹，我再敬您。”
徐富贵接过酒喝了，说：“鹏鹏，不光该谢爹，你书能念到今天这个程度，要谢的人有好多，就像自行车链条，他们哪个不帮一把，掉了链子，你的书都念不到这个份上。今儿，爹就给你说说，你拿个本儿记上，爹这记性越来越不行了，怕以后忘了。今儿这酒，你给他们敬，爹代他们喝，就当他们都在桌上坐着。”
徐鹏就拿出日记本，徐富贵说：“第一个是水秀。”
徐鹏说：“水秀？水秀是谁？哈，爹，是你相好的吧。”
徐富贵说：“对，是爹的相好。”
徐鹏斟了酒说：“我该叫她婶儿，还是姨？要不我干脆叫她娘吧。”
徐富贵说：“她就是你娘。”
徐鹏没有记，盯着爹看。
徐富贵说：“不管咋说，鹏鹏你记着，她永远是你娘，人一辈子最难报的恩是啥，十月怀胎的恩。生你养你啥的今儿不说，爹在你娘跟前许诺过，一定让你把书念成，要不是爹在你娘跟前说过这句话，爹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男人么唾口唾沫都是钉。”
徐鹏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水秀，下面打了三角形。
徐富贵说：“敬你娘吧，我替你娘喝了。”
徐鹏双手端起酒杯，徐富贵接过喝尽。徐鹏说：“你想我娘吗？”
徐富贵说：“刚开始那会儿天天想，后来一月一想，再后来逢年过节想一想。”
徐鹏说：“那你恨我娘吗？”
徐富贵说：“刚开始那会儿天天恨，后来一月一恨，再后来就不恨了，鸟儿还拣个胖枝子落哩，人往高处走，老话都这么说哩。”
徐富贵端起第三杯酒，徐鹏说：“这杯我替娘喝了吧。”
徐富贵说：“你不能喝，酒会烧坏脑子，你正用脑子哩，可不敢出个啥差错，等你考上大学再喝，好日子长着哩。有个词咋说来着，对，花天酒地。”
徐鹏说：“不会用词就不要用，那是个贬义词。”
徐富贵脸一红说：“你是文化人了，别笑话爹噻。”
徐富贵喝了酒，徐鹏说：“第二个该是我双旋叔了吧。”
徐富贵说：“按时间顺序来吧，该你四娃叔，他官名叫唐福祥。”
徐鹏三年级念完，唐家坪小学的四五六年级撤并到了山台子。山台子在十几里之外，一个八九岁的娃娃，翻山越岭的咋走，天天两趟送，工夫就全耽误在路上了，日子还咋往下过？他去了趟外父家，外父家村上的小学也撤并了，更远，只能带着徐鹏回来了。一天早晨，碰上唐四娃给儿子开个转学证明。他说到山台子报到还要开转学证明？唐四娃说，不是到山台子念书，是到镇上念书，山台子能念个啥书，派不下来公办老师，老师都是雇下的，有些是初中生。唐四娃走了，他也去开了转学证明。
徐富贵说：“你四娃叔跟爹一样也是个苶障人，没多大本事，可他都把娃转到镇上去了。人一辈子会和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较上劲，爹就和四娃叔心里较着一股子劲。你还小，不懂这些。”
徐鹏说：“我也和人心里较劲。”
徐富贵说：“谁呀？第一名？”
徐鹏说：“不是，张海涛，从来没考过我，可他很聪明，爱玩，学得粗，我觉得到了高三他会一下子蹿上来，跟我有一拼，现在的第一名我下学期就能超过他。”
徐富贵接过徐鹏捧过来的酒喝了，说：“下一个是你长头叔，官名叫唐福海。”
他带着徐鹏到镇小学去报到，教师说不属于招生范围，让他去找校长。见了校长，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沓奖状，一张一张小心翼翼铺在校长桌子上。念书三年徐鹏拿回了11个奖状。他没想到奖状会不顶用，人家还是不收。他一下子没了主意。出门来碰上了长头。长头给镇长开车，算是个唐家坪出去的人物。他把事说了，长头说可是个花钱的事。他说，花就花么，得多少钱？长头说，等我跟校长沟通完给你回话。他掏出二百块钱塞到大头手里说咋也不能空手去见校长。下午，长头来了，说得交三千块钱。他大张着嘴半天合不上。长头说，你娃要念三年，一年才一千块钱不多，这还是看我面子了，要在县上省城这点钱连学校门都摸不着，这些老师可都是公办老师，大学生。他给了长头三千块。后来，和唐四娃说起来，唐四娃说那狗日的心黑得驴■一样，我找他，他要三千，我给校长提了两瓶酒两条烟就办妥了。不过这他不能给徐鹏，人么，总该记着人家的好处。
敬酒喝过，徐鹏说：“下一个轮我双旋叔了吧。”
徐富贵说：“宝娥姨，官名许宝娥。”
徐鹏瞪着眼睛说：“她也算，为了几度电跟你吵成那样子。”
徐富贵摆摆手制止儿子。
原想着有三千多块，他打工再挣点能对付过去，可给了长头三千块，儿子又要88块校服钱，5块班费，给了儿子100块，他只剩下28块了，一下子慌起来。那5万块是轻易不能动的。镇上本来活就少，加上腿瘸，活更不好揽，他只能揽别人不做的活，打坟坑、背死人、掏厕所，只要有人叫，当驴使他都愿意。可这样的活也不是天天有。他租的是宝娥的房子。宝娥斤斤计较，他能想明白，宝娥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儿靠房租过活，不小气咋过活。但是宝娥大气起来让人落泪下跪。在镇上的第一个冬天，徐鹏就患了一次重感冒，吃了药不顶用，背到卫生院大夫一检查说要立马住院，可押金就要一千块，他只有几十块，看到墙上写的“血”字，就想到了卖血。从县城卖血回来，宝娥已经把押金给交了，还给了他500块说先给娃看病。从那以后日子打住了，他就去卖血。鹏鹏在镇上读了三年小学，他卖过六次血。有一回，宝娥对他说，大哥，这么艰难，我把房租给你退了，回去吧，娃有娃的命。他说，妹子，我就活这么个指望啊。宝娥给他操心着揽活，他出门干活回来晚了，徐鹏就在宝娥家吃了，给宝娥钱，宝娥说一碗饭值啥钱，讨吃到了门上也还给口吃的哩。
徐鹏写下了宝娥，在下面打了三角形，说：“爹，等我考上大学挣钱了，我把宝娥姨给你风风光光地娶回来。”
喝过了酒，徐富贵摸了儿子的头一下说：“咋不说把你娘给我找回来？”
徐鹏不说话了，眼里噙着泪水。
徐富贵说：“这下轮你双旋叔了，官名叫余天有。”
徐鹏该上初中了。镇初中有学生宿舍，不用租房，有灶，交点伙食费就行，他就可以回去种地。可人说镇上念是白念，将来考不上高中。他就想把徐鹏转到县上去念初中。人又说学不好转，得有钱有人。他想到了双旋，以前的邻居，说是当了什么局长，他拿不准还认不认他。见双旋总不能空手去，他卖了三次血，凑足了两千块钱，才去找双旋。双旋说我给你办。他掏出两千块钱说，现在办事都要花钱的，不够我再去取。双旋把钱塞进他的手里，一个电话就把事办了。双旋又请他们父子吃了饭，还给了他两条烟，两瓶酒，给了徐鹏两百元钱。又打了电话，给他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管吃管住一月有六百块。初三毕业时，双旋说，这娃是读书的料，该送到省城去读高中，将来保准能考个北大清华。他看着双旋不说话，往省城转他想都没想过。双旋说去找乔大兵，他现在是市教委主任。乔大兵他当然记得，老乔下放到唐家坪改造就住在他家，乔大兵跟他年龄差不多，一起玩。他说不知道人家还认我不？双旋说咋不认，有次还和我说起你唆使你家大公鸡追着啄他的事。他家有只大红公鸡挺怪的，就像狗一样听话，他指谁，公鸡扑上去就啄。双旋笑笑又说，不认你，你就站在门上骂他，跳着蹦着骂他。
徐鹏说：“我天有叔有名哩，省劳模，报纸、电视上都报道哩。”
徐富贵说：“你天有叔当个主席都是好主席。”
徐鹏端起酒说：“我喝吧，我也想喝酒。”
徐富贵说：“给你说这东西烧脑子，你正用脑子哩，考上爹给你买一箱子喝。”
徐鹏说：“你再喝就醉了。”
徐富贵说：“爹没事，爹喝醉了就等于把他们敬到了。”
喝了酒，徐富贵啃了一块骨头，说：“下一个是你大兵叔了，他就叫乔大兵。”
他带着徐鹏去找乔大兵。乔大兵一把把他揽进怀里说，我还当你带公鸡来了，却是带儿子来了，儿子不啄人吧？乔大兵一点架子没有，还搂抱他，他心里一下就松弛了。乔大兵说你腿子咋瘸了，我记得你那打了我跑得比我还快。他说遭报应了。把经历说了，乔大兵拍拍他的肩膀，你咋就不找我么。捣他一拳说，你说你那时坏到啥程度了，把麦苗让我当韭菜吃，把葫芦让我当瓜吃，把我的眼镜给狗戴上，还和双旋把我摁住扒了裤子，把我裤衩挂到牛角上。他笑着说谁让你戴眼镜，谁让你穿裤衩，我们见都没见过，气愤么。吃过饭，乔大兵说，徐鹏，把成绩单拿来叔看。徐鹏把成绩单拿过来，乔大兵一看说，这成绩你还找我？他们都抢着要哩。打过电话，乔大兵说，开学你带孩子到一中去找梁校长报名。又问他活找下没有。他说找下了。他知道瘸着一条腿让人家找活，那是给人家找麻烦。不过他有活干——拾瓶瓶。唐进向一直在城里拾瓶瓶，不好还能把老婆、娃娃都带到城里拾瓶瓶？
徐富贵把酒喝了，说：“下一个是你大黄叔了，他的官名叫黄炳贵。”
徐鹏说：“大黄叔也记？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再说你是靠苦力挣钱。”
徐富贵说：“不要老这么想事，救命是过去的事，要是我出了事人家也会救的。”
徐鹏住进了学校，他开始拾瓶瓶。大夏天的，到处都可以睡人，他想天凉了再找住处。可拾瓶瓶的第三天，他就被几个人围住，拾下的半袋子瓶瓶给人夺去了，还说再见他拾瓶瓶就砸断他另一条腿。他不敢再拾瓶瓶，思前想后只能去找乔大兵。去乔大兵家路上，一辆小车在身边停下了，车上下来的竟是大黄。下煤窑背煤的第三年年关，他回家到了断头沟已是夜里了。断头沟又陡又深，滚沟的跳崖的，老出事故，冤死鬼多，阴魂不散。下到沟底，就听有人叫唤，他毛发都竖起来了。一路小跑，可那叫唤声追随而来：我叫黄炳贵，人都把我叫大黄。打着矿灯回头去寻，大黄简直就成了个血人，一截树枝还插在肋上。他背起大黄到了镇上，又雇车连夜送到了县医院。大黄把他拉上车说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他说别人干啥我干啥，腿瘸，但不误工，你放心。他就干上了送牛奶的活。
徐鹏捧过酒来，徐富贵一杯一杯喝了，说：“下一个是你叶明川叔，就是叶总。”
徐鹏说：“你认得？”
徐富贵笑笑说：“认得，可人家不认得我。”
徐鹏说：“他也算？他可不是好人。”
叶明川徐鹏没见过，爹也从没给他讲过，但他却是知道的，因为叶明川的儿子和他同班。
徐鹏说：“他儿子和我同班，大混混，打架闹事，他还乱搞女人，有好几个老婆，还搞腐败，给当官的送钱，名声可臭了。”
徐富贵说：“噢，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你想他对你大黄叔多好，救了个命就给了个牛场。不管咋说，没他就没你大黄叔的今天，你念书也是麻烦，链条上短着一扣。”
大黄好了后，依旧进城打工。有一天，叶明川在一栋高楼下指手画脚，十二层脚手架上一块竹板掉下来了，大黄在旁边和浆，扑过来将叶明川推开了，板子砸在了大黄身上。大黄给砸了个马趴，虽没要命，竹板剐掉了背上几条肉，就像犁沟。大黄从医院出来，叶明川问你干啥最拿手？大黄说养牛养羊。叶明川说你去当奶牛场场长吧。
徐富贵说：“爹还打算在这奶牛场干一辈子，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就是城里人了，你娶了媳妇，爹也不拖累你们，在这奶牛场干活养活得了自己。嘿嘿。”
徐富贵又喝了三杯，说：“下一个是你市长叔，官名史国。”
徐鹏说：“爹，你混大了，市长都认识？还市长叔哩，人家认得你？”
徐富贵说：“鹏鹏，你命中有贵人相助哩。”
徐鹏说：“那当然，爹就是我命中贵人。”
徐富贵舌头都大了，说：“爹不是你命中的贵人，市长才是你命中的贵人，你猜爹今天见谁了？市长，你说这城里有多少万人，市长就一个，多大的人物。看见了他就好事不断，订的六斤牛奶不用送了，不用退钱不说，市长家的管家还给了爹二百，你一下子就拿回了一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