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佳佳的母亲咬着嘴唇,又要哭。老高赶紧摆手:别出动静,别惊醒了孩子。
小佳佳的母亲哽咽了两下,轻声说:你也住院,也需要用钱,这怎么好?
老高说:钱不多,我真是不好意思,你也别说什么了。边说边往外退。小佳佳的母亲站起来,把老高送到病房外,嘴里一个劲地说谢谢。在房间外的走廊上,老高问:医院里没有什么表示?
小佳佳的母亲不解,问:什么表示?
老高说:比如……免点费用什么的?
小佳佳的母亲说:医院里现在正忙着给小佳佳找能够配型的骨髓,这就很感谢了,哪敢想让医院免费用啊,哪怕医院多收钱,能救孩子一命,我们全家就千恩万谢了!
也是,也是,老高说,请回吧,好好休息。有了好身体才能照料孩子。
谢谢谢谢!你也养好身体,早日出院。
中午回家,老高打开电视看本市的午间新闻,可惜没有关于小佳佳的新闻。他心里纠结成一团,难道电视台不管小佳佳了吗?要是中午新闻再把今天上午市民来到医院给小佳佳捐款的场景播出来,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市民帮助小佳佳啊。
老高拿起电话,打了114,问清楚了电视台的新闻热线号码,打了过去。一个柔柔的女声接听了电话。老高把小佳佳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问:有没有可能跟踪报道?
女声说:小佳佳的事情作为新闻,我们当然应该报道,但是不是要跟踪报道,就得领导批准了。
老高问:为什么还要领导批准?
女声说:因为新闻播报的时间有限呀,在有限的时间里,播出多少条新闻都是有数的。
老高说:你们要是少报道一些会议,不就省出时间了吗?
女声说:会议也很重要啊,有些会议领导很重视,还要放在头条播出呢。
老高无奈了,他叹了口气,又问:可不可以动员医院方面给小佳佳免点费用呢?
女声说:这不是我们要管的事情。反正我们已经播出了小佳佳的新闻,医院如果愿意献爱心那就献,不愿意也就没办法了。
……
放下电话,老高已经下了决心,明天,他要找医院领导,动员医院给小佳佳免点费用。这里也不管,那里也不管,谁管?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总得有人管吧!
妻子又数落他了:你快别多管闲事了,你一个小百姓,能解决什么问题?实在觉得愧,我给你五百块钱,明天捐上。
今天我已经捐五百了。话一出口,老高就意识到失言了,妻子根本不知道他还有私房钱,这下子露馅了。
果然,妻子开始追问:嗯?你捐了五百了?你哪来的钱?
老高说:这个钱我还是有的,又不多,就五百。
妻子说:我每月给你五百零花钱,你叨叨了好几年,说不够花,怎么这会儿又余下钱了?
老高笑笑说:平时我也是能省就省,你不知道罢了。这五百块钱,我可是攒了两三年啊。
妻子说:就五百?还有吧?要是多了,就给我点花花。
老高说:没有了,真没有了。你想想,每月就给我五百,我就是省,能省多少?
妻子看他一眼,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掏出了五百元钱,说:你给了五百,我再给五百吧,小佳佳怪可怜的。
老高接过钱,问妻子:要不要装进信封里,写上你的名字?
妻子说:不用。
老高说:别让小佳佳她妈以为还是我捐的。
妻子说:你解释一下嘛,再说了,哪有你这样捐款的?今天拿出五百,明天又拿出五百。
老高说:也是,也是。
6
今天,是老高住院的第十天。一早,老高准备去小儿科病房,把妻子给的五百元捐给小佳佳。突然,他听到小儿科病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先是响起女人的哭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嚎哭盖过了女声。在男人的嚎哭声中,女人边哭边呼唤着:孩子,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呀!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看妈妈了!天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老高心里一惊,坏了,是不是小佳佳没挺过来?他几乎是跳下病床,趿拉着鞋,直奔小儿科病房。一进病房大门,老高看到走廊里有一副带轮担架,担架上用白布单覆盖着一具小身子,这显然是病逝的孩子。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下,披头散发地哭着,父亲已经不嚎哭了,他双手掩面,站在担架前高一声低一声地啜泣,痛苦得浑身发抖。老高停住步,身子紧贴着墙壁,站在那里看,发现跪倒在地的那个女人不是小佳佳的母亲。走廊里站满了人,都是给孩子陪床的家长,老高看见小佳佳的母亲也在那里,她躲在一个男人的身后,脸色苍白,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医生和护士正在劝着那位失去孩子的母亲,两位护士架着母亲的胳膊,试图把她搀扶起来,可那位母亲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筋骨,软成一团泥,怎么也扶不起来。
老高轻轻问身旁一位给孩子陪床的女家长:这孩子什么病?
女家长说:白血病。
男孩女孩?
男孩,才六岁。
唉!老高叹了一口气。
女家长说:真可怜,为了给孩子治病,父母把房子都卖了,可还是没救过来。
老高看了看这位女家长,又问:你这是……
女家长说:我给儿子陪床。不过我儿子不是白血病。
老高心里一松,说:这就好,这就好。
两个医工来了,他们面无表情,例行公事,上前推起带轮担架往病房外面走。跪倒在地的母亲长嚎了一声:我——的——孩——子!一下子昏了过去。孩子的父亲根本顾不上妻子了,他啜泣着跟在担架后面走,不断地提醒医工:轻点,轻点……
好几个医生护士七手八脚把昏过去的母亲抬进了病房,一名医生从病房门里歪出身子,朝着护士站喊:氧气!快!氧气!
趁着走廊里的人群还没散,老高悄悄进了小佳佳的病房,把五百元钱塞进了小佳佳的手里。小佳佳有气无力地说:爷爷。老高伸一根手指竖在嘴上,示意小佳佳不要说话,然后,又悄悄出了病房。
老高亲眼目睹一个小生命就这么不在了,心里发堵。他躺在床上打吊瓶,两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老高现在兄弟姊妹三个,他是老大。可是,他知道,他身下还有一个妹妹,还没出满月就死了,得了什么病,他现在也不清楚。那时候,他大概两三岁,后来听母亲说,那个妹妹死的时候,是个寒冷的冬夜,天刚亮,父亲便把一个运送垃圾的环卫工叫进了家,给了他五角钱,让他把用小棉被紧裹着的死婴带走,到马路对面的一座小山上挖坑埋了。母亲说,孩子还没满月,感情不深,当时,她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后来又提到这个死去的妹妹,母亲甚至有点庆幸,说,要是她活着,家里就多一口人,当时正是三年灾害时期,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三年大饥饿,老高上幼儿园,不怎么记事。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一次母亲到幼儿园给他送来一个好似罐头类的食品,反正很香、很好吃。老高吃着,母亲站在一边看,他看到母亲脸上始终挂着疼爱的笑容。后来他问过母亲,那一次到幼儿园给他送的是什么罐头,那么好吃。母亲说哪是什么罐头,是用罐头瓶子装的高粱米稀饭,只不过熬得稠一些。老高又问母亲,高粱米在那时候是好食品吗?母亲反问,树叶都被人吃光了,你说高粱米是不是好东西?
高粱米,老高见过也吃过。“文革”十年,物质极端贫乏,家家户户定量供应粮食,而且大部分是粗粮,玉米面、高粱米、地瓜干等等。少年老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因为营养不良,他身高一米八了,却瘦骨嶙峋。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高粱米对老高的印象,就是吃在嘴里硬邦邦的,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大米小米的香味。母亲说的不无道理,如果身下那个妹妹没夭折,多一张嘴吃饭,别说三年大饥饿时难熬,就是“文革”十年也不好过。他的一家老邻居,两口子,五个孩子,家里的玉米窝窝和地瓜干都要定量吃,有一次,他家的三小子,在马路上抢了一个小孩子手里的糖烧饼,小孩子的哭声惊动了父亲,抬腿追赶上去。三小子当然跑不过成年人,便使了个损招,把几口唾沫吐在烧饼上,人也不跑了,就站在那里。小孩子的父亲一看,也没招了,就拧着三小子的耳朵找上了家门。那晚上,三小子实实落落地挨了一顿揍,父亲打,母亲就在一边哭,还说弄点药全家吃死了算了,省得丢这个人……
老高想,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了,怎么小孩子们这么不抗折腾?动不动就得白血病。这些年,小孩子得白血病的特别多,老高记得报纸上分析过这个问题,有人说与房子装修有关。现在的装饰材料毒性太强,男女结婚住进新房,体内就含有毒素了,一年后再生个孩子,毒素就进入了孩子的体内。父母是成年人,抵抗力强,新生的婴儿就不行了,毒素在体内潜伏几年后,就会爆发。有人说与当下的食物有关。现如今,农药化肥超标的蔬菜、瓜果、粮食比比皆是,防不胜防,成年人一日三餐也在体内聚集了大量毒素,结婚生孩子,再将毒素遗传给下一代。还有人说和空气质量有关……记不清是在哪张报纸上看的了,一位生殖专家说,上述原因,还导致了当下许多男人年龄不到就挺而不举举而不坚了。这也是当下大街小巷“夫妻保健”店买卖兴隆的原因。
7
老高走进小儿科病房主任室时,主任正在吃一只红苹果。小儿科病房主任是位年轻人,看样子四十岁刚出头。老高事先看过挂在病房走廊墙上全科医生的照片和简历,知道这位主任是北京某医学院的博士生。主任见老高进来,放下苹果,用纸巾擦擦手,脸上呈现出一丝疑惑的微笑。
老高说:主任好。
主任说:你好你好,你是——
老高说:我是对面病房的住院病人,我得的是肺炎。
肺炎?这里是小儿科呀?
老高说:我不是来治病的,我是来反映情况的。
主任问:什么事情你请说。
老高便把前些日子看到电视台来医院采访小佳佳以及昨天刚刚去世的那个小男孩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我不明白,医院为什么不能免费给小佳佳治病呢?哪怕免一部分也行。如果医院肯免一部分费用,昨天那个小男孩的父母就不会卖了房子给孩子治病,结果也没把孩子救过来。
主任静静地听着老高倾诉,偶尔笑笑。待老高说完,他问:这位先生,你知不知道我们医院每年要接受多少白血病儿童住院治疗?
老高说:不知道。
主任说:十多个。
老高问:十多个怎么啦?
主任说: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医院都免费治疗,十多个就意味着三四百万没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是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的,也需要养活几百名医生护士。
老高说:看病拿钱,天经地义,这没问题。我得肺炎,住了十几天院,今天我看了看单子,已经花去八千多了,我没意见。我的意思是,不能光叫老百姓献爱心,医院能不能也献点爱心,哪怕给患白血病的孩子免去一部分费用也行。
主任笑了,说:我们也不是不献爱心,碰到农村贫困家庭的孩子住院,我们也免一些费用。有时候,医生护士还捐钱捐物呢。
老高说:碰到这种情况,能免多少?
主任想了想,说:几千块钱吧。
老高说:对白血病人来说,几千块钱真是毛毛雨。就说小佳佳吧,我听说,一万块钱一个星期就没了。
主任说:不会不会,保守治疗的话,可以维持两个星期。
老高说:可保守治疗救不了命啊!
主任站起来了,说:对不起,我要去查房了。你的建议很好,我很理解。我们做医生的就是要治病救人。可这些事情我一个小小的主任说了不算,你可以到院方反映情况,好吗?
老高也站起身来,说:请主任替我向院方反映一下行吗?
主任一边穿白大褂一边说:可以可以。哎,对不起先生,请问你贵姓,住在几床?
老高如实回答了,和主任一起走出主任室。临别,主任还笑盈盈地对他说:祝你早日康复。
回到自己的病房,老高想,指望小儿科病房主任向院方反映意见不保险,万一他忘了呢?万一他故意不理睬呢?于是,他决定打完吊瓶回家,写封信,第二天亲自送到院长室。
查房的医生来了,医生来到老高的床前,问老高感觉如何。老高说很好很好,现在的感觉好像从没得过肺炎。医生用听诊器听听老高的胸,说:嗯,恢复得挺好,已经没有罗音了。不过还得打几天吊瓶巩固巩固。医生走后,护士来了,动作麻利地给老高挂上了吊瓶。老高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塑料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输入自己体内,盯着盯着,一股倦意突然袭来,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老高做了个梦,梦见小佳佳进行骨髓移植后,白血病彻底根除了。出院那天,小佳佳的母亲领着小佳佳来到老高的病房里,一见到老高,小佳佳的母亲就跪下了,一边哭一边说:大叔,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老高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他和妻子捐钱的事,赶紧扶起小佳佳的母亲,说: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很多钱,我和妻子总共才拿出一千块钱,太不好意思了。小佳佳的母亲说:不是钱的事,是小佳佳治病免费的事。医院给小佳佳全部免费了,不然,孩子活不到今天。呀!老高这才意识到,自己给院方领导写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他不由得激动起来,问小佳佳的母亲:是吗?医院一分钱没要?得到证实后,老高说:孩子她妈,你来错地方了,我不用谢,你应该去谢医生,谢院长才是!说完,下了病床,拉起小佳佳的母亲,领着小佳佳就来到了小儿科病房。老高指着所有碰到的穿白大褂的人,也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对小佳佳的母亲说:快,谢谢人家!谢谢人家!小佳佳的母亲一下子跪倒在地,一个接一个地磕头,边磕头边说:谢谢!谢谢!谢谢各位救了我女儿一命。老高站在一旁,受到了感染,也不停地向白大褂们鞠躬,鞠了一个又一个,他感觉到周围的那些白大褂像白云一样在蓝蓝的天上飘来飘去……
快打完吊瓶时,老高醒了。他回味着梦中的情景,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他是多么想看到小佳佳和那些患白血病的孩子们能够蹦蹦跳跳地走出医院,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带轮担架上被医工推进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