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就站在旁边看。他发现那女人的皮肤很白很细,脂膏一般,医生掀开她的衣衫时,动作有些大,露出了紫红胸罩的底边。看到女人白花花的肚皮和紫红胸罩,老高怦然心动,接着又慌忙垂下了目光,心想我这是干什么呀?这么大年龄了,光天化日之下看女人的肚皮,还要不要脸?老高虽然垂下目光,可足足有几十秒钟,眼前还晃动着那女人白嫩的肚皮和紫红的胸罩底边。
待老高重新抬起头来,医生已经坐在桌前给病人开药方了。医生说:可能是肠痉挛,先去拍个片子吧。那女人满脸憔悴,捂着肚子,拿着医生开的药单,艰难地站了起来。医生也站了起来,扶了她一把,问:怎么?就你自己?没人陪着?女人摇摇头。医生说:找个人帮帮你吧,然后就四处看,好像要找护士。可能看到护士都在忙,便收回目光,看那些等着看病的病人。哎,麻烦了,谁能帮着去找个医工来?老高看那女人病成这样了还自己一个人来医院,怪可怜,便立即应声:我去,我去。转身出了急诊室,只听到身后医生说:谢谢了。
老高知道医工,他们都是来医院打工的农民,在医院里用带轮的担架和轮椅推那些重症病人到各个科室做检查,病人故去了,也由他们给换衣服,然后再用带轮担架送至太平间。二十年前,母亲病重时也在这所医院住院,是老高找医工推进病房的。老高来到医工休息的楼梯间,推开门,看到一个医工正歪在床上看报纸,便说:来来来,推担架到急诊室,有重病人要拍片子。那医工挪开报纸,瞪着眼睛直看他。老高抬高了声调:看我干什么?快去啊!医工问:你家的病人?老高说:你管谁家的病人干什么?医生派我来叫你的。医工站了起来,说:担架没有了,我扶病人去吧。老高说:行啊行啊,快走吧!
待医工扶着那女人出了急诊室,老高抢先坐在医生面前。医生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老高说:我是肺炎,已经住院了。
医生抬头看他,说:病房里有医生啊,你怎么到急诊室了?
老高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问一件事的。
什么事?
医生,你还记不记得,七天前我发烧来这里,是你给我看的病。你让我去做了CT,诊断出是肺炎,你还让我住了院。
医生看着他,摇摇头:这里每天都有上百个病人,我哪能记住?
老高说:上你们医院前,我发低烧,是在我家楼下那个小医院里看的病,那个小医院是你们的分院,结果打了两天吊瓶不但不管用,还发起了高烧。你问都用了什么药,我老婆说是双黄连,你就笑了一下。
医生还是摇摇头,目光始终很陌生。
老高说:当时你一笑,我就觉得不对劲儿,结果第二天一早我老婆来病房,就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了,双黄连是不合格产品。医生,你一定早就知道双黄连不合格是吧?
医生又摇摇头,说:我们医生只知道每种药治什么病,疗效怎么样,药品合不合格是药品质量检查部门的事情。
老高说:可当时你为什么一听到双黄连就笑了呢?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老高喋喋不休,旁边等着看病的病人不耐烦了。
有人说:你不看病坐在这里叨叨什么?
有人说:起来起来,该上哪问上哪问,别耽误我们看病!
还有人说:你脑子有水是不是?我还发着烧呢!快走!
……
老高惶惶地站起身来,一会儿看看医生,一会儿看看其他人,一步步向门口退去。人们恶狠狠的目光像一条条鞭子抽打着他的脸。医生朝他笑了笑,说:对不起,你可能记错人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不好意思,我这里太忙了。
回到家中,妻子问他: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老高便把去了急诊室的事情说给妻子听。
妻子说:你也太糊涂了,怎么就凭人家医生的一个笑,就断定医生早就知道双黄连不合格?
老高说:我是凭直觉。他为什么单单听到双黄连就笑了呢?而且当时我还问他双黄连怎么了?他接着就岔开了话题。
你的直觉顶什么用?妻子说,人家愿意笑,你管得着嘛!你今天去找人家,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医生不愿意了吧?
老高说:医生倒挺客气,只说不记得了。那些等着看病的人说了我几句。
妻子说:你呀你呀,这一根筋的毛病就不能改改?那是急诊室,多少得急病的人等着看病,你却跑到那里和医生瞎叨叨,人家没骂你个狗血喷头就不错了!
老高不做声了,心想,骂也挨了,我只是没还嘴就是了,要是退回三十年,哼!
妻子把饭菜端上了桌,说:快吃饭吧,以后打完了吊瓶就来家,双黄连的事等病好了出了院再说。要依着我,这事儿就算了,反正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老高说:怎么没损失?要是楼下那个医院一开始就给我用头孢,我会得肺炎吗?我会去住院吗?住半个月的院,要花多少钱?
妻子说:破财免灾吧,怎么办?咱小小老百姓,有多大能耐?这世道不公平的事儿多了去了,你都能讨回个说法?
老高说:也不能什么都受着,人活着,怎么也得要一点尊严吧。
妻子“嘁”了一声,很不屑地说:尊严?行了吧!你说说,你都有什么尊严?工作了四十多年,勤勤恳恳,到内退了,还是个科长。你单位给局长开车的司机都当处长了,你的尊严呢?给儿子买房子,花光了你我辛辛苦苦半辈子的储蓄也不够,还得贷款二十五万,逼得你都想挖个洞住,你的尊严呢?还有,市场里买的菜都农药超标,咱不敢吃,只好在家种菜,折腾得家里到处都是盆盆罐罐,你的尊严呢?你忘了?今年中秋节,你去买蟹子,六十块钱一斤,摊主说保证顶盖肥,买回家蒸熟了一看,壳里一包水,哪有点肉?你的尊严呢?也就在家里骂骂娘算了。小小百姓还什么事都要尊严?别做梦了!
老高被妻子一顿数落,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4
老高住院的第八天,早晨,深秋的阳光灿烂而不炎热,清风徐徐。老高站在病房窗前欣赏着窗外的风景。窗外,一棵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开始变黄的树叶随风摇动,不时有叶片坠落,飘飘悠悠,像波峰浪谷中的小舟。住了七天院,老高感觉良好,早就不发烧了不说,肺部基本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甚至都想吸一支烟。但不能吸烟,医生严厉警告过他:一个月内,绝对不能吸烟,如果吸烟,造成的后果一律自负!老高从住院前发烧的第一天就没吸烟,现在已经十天了。他心中暗喜,说不定这次生病,能把这三四十年的陋习戒掉。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还有女人忽高忽低的哭声。老高回过头,看到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在侧耳捕捉外面的动静。老高问:怎么回事?众人都摇头,表示不清楚。老高推开病房的门走出去,发现嘈杂声和哭声来自对面的小儿科病房。老高好奇,便走了过去。一进小儿科病房,老高首先看到一肩扛摄像机的人站在走廊,镜头对着一间病房里拍摄。从摄像机身上标着的符号看,这是市电视台的。女人的哭声就是从那间病房里传出来的。
老高靠了过去,看见病房里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垂着头在哭,病床上,躺着一名六七岁的小女孩。那女孩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哭。女记者把话筒递到那女人面前,说:不要难过了,你能说点什么吗?
那女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只说了声谢谢,便又垂下头哭。
老高看到,女记者身边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又发现小女孩的病床上,有一个挺大的红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看来装的是钱。老高大体明白了,这可能是某单位来到医院,给病人捐钱。这时,女记者转过身子,面对摄像机的镜头,轻声说话了:各位观众,在医院小儿科病房,我见到了可爱的小佳佳和她的母亲。小佳佳今年七岁,不幸患上了白血病,她的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父亲是街道办事处的普通职员,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当市红十字会知道了小佳佳的情况后,立即派工作人员送来了一万元的救助款……
女记者说完话后,接着把话筒递给了旁边的一个人:辛主任,请你讲讲吧。
那位辛主任手持话筒,眼看着摄像机镜头,说:像小佳佳这样患白血病的少年儿童,近几年为数不少,我们市红十字会几乎一个不差地都进行了救助。还是那句话,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这个世界就会很美好……
女记者再次把话筒送到小佳佳母亲面前。小佳佳的母亲擦了擦泪,说:谢谢政府的关怀,谢谢社会上好心人的关怀。再苦再难,我们也要挺过去……
女记者又把话筒递到小佳佳的面前。她躬下腰,柔柔地问:小佳佳,你现在最想的是什么?
小佳佳说:上学。
又柔柔地问:长大了想干什么?
小佳佳说:当医生。
为什么要当医生?
当医生可以给生病的小朋友治病……
采访结束了,一拨人前呼后拥走出小儿科病房。老高也跟着走了出来。他回到病房后,查房的医生正在病房里。
医生问老高:你到哪里去了?
老高回答说:到小儿科病房看了一会儿。
医生又问:到小儿科病房看什么?
老高说:那里有个小女孩得了白血病,市红十字会的人来捐了一万块钱。
医生“噢”了一声,说:上床躺下,我检查一下。
老高上了病床,掀开上衣,医生把听诊器放到老高的胸口,听来听去。医生说:肺部还是有轻微的罗音,但比以前好多了,继续用药。医生要离开时,老高问:医生,治白血病一万块钱够不够?
医生回头看看他,说:一万块钱?一万块钱一个星期就没了,如果要骨髓移植,起码得三十万。
老高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个家庭要砸锅卖铁了,真可怜啊!
医生仿佛没听见老高的话,问旁边那个床的病人:感觉怎么样?
……
打完吊瓶,回家吃饭的时候,老高打开了电视机,本市午间新闻果然报出了小佳佳的事情。还是那位女主持人,她脸色肃穆,声调低沉:……小佳佳现在很危险,医院正在四处联系给她做骨髓移植。小佳佳的妈妈说,家里的钱用光了,四处借来的几万元钱也所剩无几。做骨髓移植,需要三十万元,希望好心的市民帮一帮小佳佳,让我们尽最大的可能拯救这条小生命吧……
妻子也在看这条新闻,新闻播过后,她说:市红十字会怎么就给了一万块钱,给三十万不就全解决了嘛。
老高想了想,说:可能像小佳佳这样的患白血病的孩子太多了,如果都给三十万,红十字会也受不了。
妻子掰着指头算:一个三十万,十个三百万,一百个三千万。也是啊,要是有一百个孩子患白血病,红十字会就得拿出三千万来。
不是个小数啊!老高说。
妻子又说:可是光指望市民捐款也不是个常法啊,政府得想个办法。
老高说:是啊,政府得想个办法,什么办法好呢?
妻子看他一眼,说:要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医院免费治疗。凭什么忽悠市民捐助,医院一分不少地收费?凭什么光让市民献爱心,医院就不能也献献爱心?
老高恍然大悟:对啊!医院免费给小佳佳治病不就全解决了吗?哪怕免费一半也行,现在看个病多贵!哪家医院不是暴利?这么大个医院,也不缺那点钱嘛。
妻子说:行了行了,你别多管闲事,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能管了?老老实实住院治你的病。
老高去了卧室,拉开了自己睡的那边的床头柜的抽屉。妻子听见动静了,在客厅里问他干什么,他说找双袜子。其实老高不是找袜子,他是找钱。老高有点私房钱,装在一个小信封里,夹在一本硬壳笔记本里。这笔记本在抽屉的最里面,上面压着一些杂物。老高猜测,妻子永远也不会想到那里会藏着钱。老高的私房钱不多,一共有两千多元,这是老高几年来从零花钱里积攒出来的。老高摸出信封,抽出五百元钱,飞快揣进裤兜,明天,他要把这五百元钱捐给小佳佳。
老高上了床,要睡午觉。妻子过来,把卧室门关上了。老高躺在床上,竟一时半时睡不着了,眼前总是晃动着小佳佳母亲的那张泪脸。老高想,万一小佳佳不幸离开了人世,她妈妈能受得了吗?唉!但愿老天爷能开开眼,让小佳佳活下去。老高又觉得自己捐五百元有点少,可是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私房钱总共就那么多,要是全捐出去,他今后的生活就太不方便了。再说了,即便他把私房钱全捐出去,也是杯水车薪啊,医生说了,小佳佳的病,一万元也只够一周的费用,别说是他这两千多元了。老高默默计算起来:一个人五百,十个人五千,一百个人五万,一千个人五十万……能有一千个人给小佳佳捐款吗?五百个人也行啊,五百个人,就是二十五万,小佳佳做骨髓移植差不多就够了。
5
第二天早晨,老高揣着五百元钱来到小儿科病房,可是,他来晚了,已经有许多人在小佳佳的病房里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足足有十几个人,围绕在小佳佳的病床前嘘寒问暖。老高心里发慌,赶紧退到病房门口。
一位戴副眼镜、面色红润的中年女士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小佳佳的母亲,说:我是中学老师,昨天看电视才知道小佳佳的事儿,这是两千块钱,请收下,钱不多,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吧。
小佳佳的母亲“呜”的一声哭了,她双手掩面,边哭边说:好心人啊!谢谢!谢谢……
众人都劝她别哭,总会有办法的。女老师一掏钱,其他人纷纷把钱拿了出来,有的把钱塞到小佳佳母亲手里,有的把钱就放在病床上;还有一位老者,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他对小佳佳的母亲说:我女儿和你岁数差不多,我外孙女和小佳佳同岁,昨晚一看电视我就觉得心疼,接着就打电话给我女儿,女儿说让我先来,过两天她再来。给,这是七百块钱,我一个老人,退休金低,也没多少钱,你先用着吧。
小佳佳的母亲不收老人的钱,她抹着泪说:大叔,你的钱我不能收,谁家没有爹娘?你年龄大了,把钱拿回去买营养品补补身子吧。
老者笑了,把钱塞进小佳佳的枕头底下,说:我有一儿一女,都孝顺。别看我退休金不多,吃的用的儿女都管了,平时也花不着钱。收下,一定收下!
老高被病房里的情景感动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他想马上过去捐出自己的钱,可又怕当着那么多人就拿出五百元来,让人笑话。正犹豫着,身后又来了一拨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打听小佳佳住在哪个房间。一位护士走过来,给人们指点了小佳佳的房间,又匆匆离去。老高闪开身子,给后一拨人让路,前一拨人还没走,后一拨人又来了,病房里显得十分拥挤。老高站在房间门口,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好离去,打算等半个小时后再来。老高有些后悔,心想哪怕再多三百元钱,自己就可以在第一拨人来时,理直气壮地捐出来,现在倒好,猥猥琐琐,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老高回到病房,打上了吊瓶。心里计算着,他看到的这两拨人,起码有二十多个,如果平均每人捐五百元,就是一万多,这才是早晨,说不定上午还会有第三拨、第四拨人来呢。还有下午呢?下午再来人,明天再来人,后天再来人……别说,新闻的传播力度就是大,要是电视台能够跟踪报道就好了。可是,今天早晨,他没有看到电视台来人啊……
打完吊瓶已经是中午时分,老高来到了小佳佳的病房。老高看到,病房里没有外人了,小佳佳正在打吊瓶,睡着了,她的母亲坐在凳子上,身子俯在病床上也睡着了。老高轻轻走过去,又轻轻唤着小佳佳的母亲:孩子她妈,孩子他妈。
小佳佳的母亲醒了,抬起身子,疑惑地看着老高。
老高自我介绍:我姓高,也在这里住院,在对面胸内科病房。说着,他掏出五百元钱,放在床上,一点心意,请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