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表面和导火线是这样。
当时,全校开运动会,史昌庆报名参加最艰苦的一万米比赛。他跑步的样子让全校所有在操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别人是自由摆臂,左右胳膊交错,他却把两只胳膊竖在胸前,簇拥着两只拳头,然后摇动鲜花那样边摇动拳头边跑!多么奇怪的姿势啊!多么可笑的姿势啊!
当时,全班的新生二十多人,只有史昌庆和另一个女生来自基层农村,一般的农村基层村镇,考上地方大学就不错了,哪有机会考上北京这样的国家级学府呢?班上的人在下面讨论:这哪儿来的小伙子啊!跑这么丑啊!哪儿的人跑步这样啊?少数民族?不是吧……
史昌庆就那么奇怪地,可笑地跑着,一直坚持,一圈一圈。
他那丑陋,可笑,奇怪的跑姿,可怜的样子扯动着一个女生沿路给他呐喊和送水,就是杜安。这作为爱的基础,不够么?男人和女人的联结有时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够了。
扈成说的故事,关于性病。杜安想,不管你扈成多么神,多么厉害,你永远不会对。
史昌庆正在和一个暗娼吵架,愤怒的史昌庆挥着拳头,正要砸向面前的暗娼。
小诊所里的医生制止了他。医生拍一拍他的肩膀,把他叫到隔壁狭小的药房里,说,小伙子,她们这种做“小姐”的,背后都有保护人,你真敢打她吗?
史昌庆只好收回拳头。
医生就在狭小的药房里扒开史昌庆的裤子,捏住他的生殖器,皱了一下眉,说,急性淋病,什么时候的事?
史昌庆说,今天早上。
医生说,早上?那你喝酒了?
史昌庆说,对,中午陪了客人。
医生说,绝对禁酒,你这太严重了。
史昌庆说,治得好吗?要多长时间?
医生说,没问题,要一个星期。
史昌庆就在狭小的药房里挂上吊针,在一个粗糙的木头箱子上坐下来。刚一坐下,他又立即站起来。
医生,他看看病房里没有人,询问说,我女朋友会不会染上?
医生说,和你女朋友接触过……那个没有?
史昌庆说,是。
医生说,肯定传染。
史昌庆急忙掏出电话,准备给杜安打。他此前完全被愤怒淹没,忘了给杜安电话。杜安刚一离开,他就跑去找这个暗娼算账,一直从黑暗的住处寻找到这个黑暗的诊所,现在他清醒了一点。
杜安,你好吗?史昌庆捏住电话说。
我很好,你也好吗?杜安说。
我……我很好,史昌庆说。
史昌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挂了电话。
史昌庆呆望着头上的吊瓶针,呆望着药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心里祈祷着,寄希望于杜安不会有事,根本不会传染上。医生又进来几次取药,他又探问一下性病传染的细节和医学知识。他越探问越明白,这种奇迹几乎不可能出现。
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既让杜安治疗又不伤害他们的爱情?杜安杜安,为什么恰巧这时候来?史昌庆用拳头打自己脑壳。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要她来?
药水一颗一颗往下滴,每滴一颗,史昌庆都会产生一个念头。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冒出来。急中生智是他这个农村出来的名牌大学生、研究生的特长,也是他这个曾经的市长秘书的素质。一个念头否定另一个念头,一个念头补充和创新另一个念头。药水滴完之后,史昌庆已经思考出一套完整的方案。他先在街上找到一辆出租车,谈好价格,留了电话,又到银行里刷出钱,然后给扈成打了一个电话。扈成刚刚到,刚刚送走杜安回到办公室。在电话里,他感谢扈成千里迢迢送杜安来,并表示近期一定要当面致谢。扈成!唯有扈成才是解决整个问题的关键!唯有扈成,才能既让杜安去治病又不伤害他和杜安的情感!唯有扈成,才肯做这种……这件事!他算准了!他决定赌这一把!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只见过短暂的一个饭局的时间。
都办完了,又是夜半了,史昌庆坐在床前,一直等待杜安的电话信息。以他对杜安的理解,他知道杜安会来电话。或者说他更希望这个电话不来,那说明杜安没有传染上。他希望有奇迹。
等到天明电话都没来。
但是上午刚上班不久,杜安电话就来了。
你好吗?杜安说。
我很好,史昌庆回答。
你的身体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没有?杜安吞吞吐吐地说。
没有,有什么变化?没有,我很好。史昌庆心里明白了,立即打电话让出租车过来。
3
从学校到医院,有五站路,杜安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选择步行。在铜都这个不足八十万人的全国最小的中等城市,她常常选择步行。一方面是想锻炼一下身体,另外一个方面,她学的专业方向,选择的研究课题,就是像铜都这一类的资源枯竭型城市。她工作的大学和铜都的一所大学联办EMBA培训班,很多老师都不愿在这么远的地方常驻,但是杜安愿意,这是一个直接动因。
穿过铜都广场,走到铜都公园的塑像前。公园在城市中间,临近公园的是城市湖泊。一个中等城市中间有一片湖泊,这个城市无论怎样都是可爱的,更何况这片湖泊的周围都是以铜取名的景致和地名。这个城市历史上曾经开采过三千多年铜,冶炼过无数的兵器和器皿。谁能证明哪朝皇帝祭祀的宝鼎不是这里冶炼的呢?谁又能证明那些著名的刺客使用的青铜宝剑不是这里铸造的呢?套用当下的一句广告语说,如果不是铜都冶炼制造的,也是铜都出产的铜冶炼铸造的。所以,这个以铜闻名的城市,几乎和每个朝代的大事都息息相关。
现在,据可靠资料披露,这个以铜闻名的城市,铜快开采完了,换句话说,铜总有开采完毕的那一天。国家发改委公布的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中,铜都是第二批。铜都也逐渐从历史的刀光剑影中走出来,显示出另一种面貌来。
杜安用研究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带有资源的痕迹。比如说,现在,早上八点多,很多城市正是人群熙攘上班拥挤的时候,铜都却马路清静,除了公务员和学生,大多的市民,特别是生意人,都起得很晚。过晚的夜生活让他们的太阳晚起。用铜都当地一位市民的话说,他们的作息时间表和远在几千里的香港同步,早上十点开始,夜里两点结束。比如说街上的车辆,到处都是宝马,奔驰,宾利,保时捷这一类名车,比北京上海这一类国际化都市都不差。用铜都某一位交警的话说,哪一天街头堵了车,那就好看了,堵在街头的名车简直就成了国际名车博览会。
这一切都是怎么形成的?离得开铜吗?
医院干净整洁,患者来往安静,一如这个城市的各个方面,街道,林木和学校。这个不足八十万人口的城市居然有六家上市公司,其中有三家和铜有关。铜都人最熟的词是什么?套用现在流行的网络用语,铜都的关键词是什么?首先的是“转型”。铜都地下的铜已经不多了,但是铜都仍然很富。没有铜可以去开采外面的铜啊,包括外省甚至外国,只要使用铜都的品牌即可。用这样那样的种种方式,铜都继续快速前行。
排队,挂号,诊断,实验,等待。在干净安静的医院二楼,杜安心情舒畅地关注着一楼大厅的患者逐渐增多。
化验的结果当然出人意料。
淋病。
杜安以为拿错了化验单,但是在诊断室和化验室之间反复核对后,她知道没有拿错。杜安的脸很烫。从拿到化验单后一直很烫。她仍然坐在那里看一楼,很久很久。
她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给史昌庆打了个电话。史昌庆说没事。那一定是哪里出了事。
她是一个大学老师,这个医院干净而安静,这一切让她选择了沉默。她显然已经相信了诊断。她一直相信科学。她需要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一个一百多平方的办公室,靠墙是一排书柜,书柜前面是一张大办公桌。但是主人并不经常坐在这里,因为大办公桌对面很远的角落,有一个小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和几本书。在小办公桌附近,有两个男人,扈成和史昌庆。他们显然已经谈了很久。
你是说,杜安,她得了性病?扈成说。
是,史昌庆说。
会不会搞错?扈成说。
我当然希望搞错,但是……史昌庆说,估计不会。
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怎么染上的性病?扈成说。
对对,史昌庆说,我前几天都还好好的,就是你们去——你和杜安到萍水去,前后那个时候,我被染上了。怎么会染上?我还在调查,我没在哪些地方随便坐过啊。
你骗鬼吧,扈成正要抽烟,抖了半天抽不出来,干脆把烟盒扔了。
千真万确,史昌庆说。
你是说,你让我来帮助杜安?扈成说。
对,史昌庆说。
你既然是无意染上的,那你为什么不主动跟她说?扈成说。
不能说,史昌庆说,她这个人,我了解……
你怎么了解?你如果直接和她说,诚实地和她说你无意中染上了性病,会有什么后果?
扈成问。这个……这个……史昌庆说,会出很多后果……很多……
你怕失去她?扈成说。
对,单单失去,我难受,也就罢了,史昌庆小心地选择着措词,但是我怕她对这个世界,对男人,对生活,都失去信心。
噢?扈成说。
我就这么想,史昌庆说。
这么说,你不是为了自己?扈成说。
对,我是为了杜安,她现在……我太不忍心了,史昌庆低下头,揪住自己的头发,说。
你真是个人物,扈成说。
扈总,扈大哥,求求你了,史昌庆说。
奇怪了,扈成说,我们只见过一面,也就短短的一顿饭时间,你怎么认定我会帮你?
我认定了,我相信扈大哥是一个侠义的人。史昌庆说,我们不能让杜安受罪,是不是?
那倒是,我侠义不侠义先不说,但是首先得立即让杜安去治病!这里面有一个难题,既让她治病又不要让她知情,让她对爱情,情感,男人保持基本的好感,是不是?
史昌庆说,对,就是这个意思,太对了!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
你认为只有我来说,只有我是最佳人选?扈成说。
不,是唯一人选,史昌庆说。这种病,还能给别人说吗?再说,只有你陪她去了啊!最关键的,扈大哥是一个侠义的人啊!
扈成朝天花板望望,四周又望望,说,还真只有我了,呵。
那我怎么给她说呢?扈成说。
这是问题的关键,史昌庆说,你们出发去看我,回来她就得了病,除了和我在一起,那就是路途,我们朝路途上想。
路途?路途怎么想,路途我们都在车上啊,扈成说。
对,我们就朝车上想,我问了医生,医生说随便坐错了地方都会传染,她又穿的是裙子,特别容易。
扈成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说在我的车上传染的?
史昌庆说,扈大哥,求求你了。
扈成说,那照你这么说,我的车上有性病,病源应该在我这里,我就有性病,是不是?
那照你这么说,我如果这么说了,你没有得性病,得性病的就是我了,是不是?那照你这么说,传染给杜安的不是你,而是我了,是不是?
那照你这么说,杜安的男朋友没传染给她,一个送她去看她男朋友的人传染给了她,是不是?
那就奇怪了,扈成点一颗烟,吐一口怪烟圈,说,那我既然传染给她,为什么就不能是她男朋友啊。
史昌庆无地找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史昌庆沉默。
扈成说,你给我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就答应你,不食言。
史昌庆说,我无意中玩了小姐。但……
史昌庆还要再说,扈成掀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朝他砸来,他头一侧,砸到肩膀上。
街道静谧,繁星满天。带着性病散步和平时散步很不相同,身体里暗流涌动,步子也有明显的方向性。杜安不知不觉散步的方向是扈成办公室这个方向。是的,这个神秘如巫师一样的人讲了一个性病的故事,没想到乌鸦嘴一张,倒应验了。
杜安好像看见了史昌庆?
杜安不知不觉走到扈成的办公楼下面。这里离她的宿舍有八到十站的路程。她走了这么远吗?
她看见史昌庆!
她看见史昌庆从扈成的办公楼跑出来,竖起双拳跑,折身弯过楼角,朝一辆出租车跑。
她张口准备喊,但是没喊出来,出租车已经开动了。
他那种独特的跑步姿势谁也模仿不了!
你在铜都吗?她立即掏电话打。
在铜都?……怎么会呢?史昌庆说。
4
两个吊瓶悬在头顶,吊针下面低头沉默的人在治疗性病。在相隔近千公里的铜都和萍水,场面惊人地相似。同样是狭小的黑诊所,同样是两个不说话甚至怒目仇视的男女,同样是用非正规支架挂着的吊针瓶。
史昌庆没想到来黑诊所治疗性病的人有那么多,小小的一间房,座椅早没了,地上蹲的,角落站的,都以奇怪的姿势悬在吊瓶的下面。医生再次把他安排进狭小的几乎插不进脚的药房,那里早有一个女子屁股欠着半边坐在一个破箱子上打吊针。他一看,正是让他得性病的那个暗娼。
史昌庆不愿意和暗娼挨着一起打针。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他把医生拉到药架边说,我被她害惨了,没揍她算便宜了。
性病面前人人平等,医生说,我只有这个条件,如果你嫌弃我这里不够档次,请你到正规的大医院去。
史昌庆不愿意到正规大医院去,只好也欠着半边屁股,坐在箱子的另一边打针。
铜都这边稍微好一点,起码有椅子坐。再次确诊一次,经历了很多很多流程和麻烦之后,杜安最终同意扈成的安排到私人诊所治疗。但是小诊所里人也照样多,一个一个进来出去的人,要么鬼鬼祟祟,要么满脸羞愧……杜安在进去的那一刻立即想走。但是扈成很快就摆平了。他把医生叫过来,塞了一沓钱。医生一是不再接一个新病人,同时把已经吊上针的原有病人,都移到另一个房间,专门腾出一间空房给他们。
吊针一滴一滴慢慢滴着,心情也逐渐平稳下来。平衡下来的史昌庆和杜安,都开始想对方。
杜安打上针了吗?史昌庆想。
杜安现在相信了是在车上传染的性病。那么,是在去萍水的路上传染的,还是从萍水回来的路上传染的?如果是回来的路上传染的,那还好一点,如果是去的路上传染的,会不会传染给史昌庆?
杜安掏着电话要打给史昌庆,史昌庆却打来了。
你在干什么?史昌庆问。
我在打吊针,杜安说。
打吊针?你怎么了?史昌庆似乎很放心地说。
我想问你一下,你好吗?身体……好吗?杜安说。
我很好,一点病都没有,史昌庆说。
杜安放心了一点,说,我没事,只是……有点小感冒。
史昌庆说,我想你了。
杜安说,我也想你了。
他们都想着对方,但是,他们都明白,现在说的想,和很久以前通电话所说的想不一样了,有了很深刻很具体的内容。这就是萍水之行带给他们的变化。
轿车开了上千公里,开到了萍水,开到了史昌庆的单位门口,他都还不知道。他压根儿不相信杜安真的会来。他中午喝醉了,醉后先给杜安打电话,再给汪春兰——他的母亲打电话。他给汪春兰的电话一打打了几个小时,电池都打光了,插上电还在打。一直打到他说不动话,睡着了才没打。
杜安在门口碰到敬业的老门卫,一听说找史昌庆,老门卫指指门院里面靠角落的一排二层小楼,上面有一间亮着灯开着门的房间。
他每天都这样,老门卫看出了杜安的诧异,说,这个大小伙子,自从到这里来,每天都这样,白天喝酒,睡觉,晚上——有时是整夜,不关门,开着灯。
史昌庆突然坐起来,杜安吓得尖叫了一声。
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猩猩,红着眼睛,蓬乱着头发,迷蒙呆滞地盯着她。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一张条形桌,上面一只台灯。靠条形桌下面,是一只箱子。这几乎是这个房间的所有家当。没有椅子。杜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墙角一只白酒瓶,已经喝掉接近三分之二,白酒瓶旁边,倒着十几只啤酒瓶。屋子里充斥着刺鼻的酒气和怪异的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