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就出发吗?
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刀片一样切入我们的生活,让我们随时准备出发。好,那就准备,不,现在就出发。
灰白色的凌志轿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汽车向南向南,从安徽铜都到江西萍水。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坐车的是个年轻女人。开车的男人现在还不知道,他千里迢迢驱车送的美女,是去看望另一个男人。
现在就准备出发吗?扈成没想到女人真的会开口求自己,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钥匙,心情激动地说。
现在就出发。杜安说。
他们就这样上路了。
轿车开进黄山风景区范围,两侧是连绵不断的山峦,迎面的是一个接一个的隧道,美景和屏障让开车人的心情逐渐舒缓过来,扈成才想起来问杜安。
你这么急着跑上千公里路,去干什么?扈成问。
去看一个人,杜安说。她心里显然有事,心不在焉地欣赏高速公路两侧秀丽的美景。
扈成减了一点速。此前,凌志轿车一直在高速上呼啸,这条很少有人走的高速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车技,他觉得开出了飞机那样呼啸的美好感觉。
去看谁?扈成有一点不舒服感,车速又慢了点。
去看望我男朋友,杜安脑壳从车窗边侧过来一下,说,我没告诉过你吗?噢,对了,我没告诉你……还没告诉你……对不起。
汽车越来越慢,缓慢地向右边护栏附近靠,最后停下来。
怎么了?杜安问。
扈成开门下车,没有回答杜安的问题,而是从车头包抄过来,沿高速护栏转到车身后面,一个一个踢踩轮胎。
车胎没有气了吗?杜安问。
有气,扈成重新转到车头,点一颗烟,说。
一辆大卡车呼啸而过,震得高速公路一阵颤抖,轿车车身也跟着颤抖。
快上车,太危险了,杜安说。
扈成重新启动轿车,车速却怎么也快不起来。杜安手里捏着一张交通地图,一边顺着地图找路,一边对着高速路牌辨认,嘴里不停地催扈成开快点。
能不能开快点呢,老扈?能不能再快点,老扈?
杜安喊扈成老扈,是从扈成他们班上学来的。全班人都喊扈成老扈,尽管扈成在班上年龄最小。他们这是一个成人的企业老板EMBA培训班,挂靠的是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杜安是北京这所大学派来的带班老师。杜安是他们的老师,但比他们每个人都小。一个二十多岁,个子娇小的老师,面对的是一群从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年龄参差高大粗横的学生,杜安却经营管理得很好。
大家既尊敬她又喜欢她。
能不能再快点,老扈?杜安又说。
扈成就再快一点,但是快过一段之后,车胎仿佛慢泄气一样,逐渐慢下来,等杜安催了,又踩住油门快一点。
好像走错路了。
杜安拿着地图,手指头在上面比画,说,老扈,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杜安一个一个报沿路经过的地方,扈成往前看看高速上的指示牌,真的走错路了。
扈成停下来。
倒回去,倒回去,杜安着急地说。
开什么玩笑!扈成说,高速公路上,能倒车吗?
杜安脸上焦急一片,说,老扈,你怎么会开错路啊。
扈成突然发火,说,路是你指的,你又催着快点快点,现在错了能怪我吗?
杜安被吓得愣住了,呆了一气,不敢回话。很久才口气软软地说,老扈,不催你了,好吗?
你男朋友为什么在萍水?他是萍水人吗?车子继续前行,速度加快了一点,跑平稳后扈成问。
不,他不是萍水人,他是湖北人,杜安说,我们那一届研究生毕业,只有萍水一个地方要公务员,其他的都是企业和学校一类的单位。
他为什么一定要当公务员呢?扈成问。
我也不明白,杜安说,当时北京也可以留,但是是企业,他没有选。
扈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样的男人值得你这么跑?
他病了,杜安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他本来是某个市长的秘书,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又被调到一个区里了。
他没病,扈成说。
没有病?你怎么知道?杜安诧异地说道,你又没见过他。
我敢打赌他没病,扈成说。
杜安掏出手机给史昌庆——她的男朋友打,打了一下,占线,又打了一下,还是占线,这样反反复复打了二十多分钟,史昌庆一直占线。杜安心里有点焦躁,脸上挂不住。
扈成脸上表现出一点得意,这种得意让杜安不舒服。
扈成说,除了所谓的生病,还有什么值得你这么急?
杜安又拨电话,还是不通,抬头说,你的意思是他有什么能力,有多少钱,成绩值得我这么去爱,是吗?
扈成说,基本上是这个意思。
杜安说,他目前还是一个普通青年,没有什么钱,没有车,没有房,一下子也看不出特别能力。但是,这很重要吗?我们拥有纯洁的爱,这就够了。
扈成噎了半天,说,杜安,你什么意思你?
杜安显然生了气,故意说,我就是想告诉那些有房有车的人,纯洁的爱情是我们内心最珍贵的东西。
扈成明白杜安在气他,也气不过,想了一下,说,那好,杜安,我给你讲个纯洁的爱情故事,好不好?
杜安情绪一下高兴了起来,说,好,老扈快讲。
扈成说,我有一个女同学,她有一个男朋友,也和你一样相隔千里。她风尘仆仆地去看他。他不是假病,是真病,他得的这种病有传染性,他传染给了她。等男的治好了病,他去看望女的,女的却没好,又把病传染给了男的。他们俩就这样,你来看我,我去看你。你传染给我,我传染给你。
太感人了,杜安说。
纯洁吗?扈成说。
太纯洁了,杜安说。
扈成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杜安觉得扈成笑得奇怪,想了一想,说对了,结果呢?他们的结果如何?
结果还不知道,故事正在发生,扈成说。
正在发生?杜安摸不着头脑,忽然想起来说,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性病。扈成说。
性病?杜安惊奇地侧头。
对,就是性病!扈成说。
停车!停车!杜安声音很大地喊。
扈成在高速公路护栏边上缓缓停下。
没等轿车停稳,杜安猛地拉开车门,跳下车,又猛一声关上门。
干什么你!扈成说。
不劳你大驾了,我自己走!杜安说。
开什么玩笑!你走!你走到江西吗?你走到萍水吗?扈成变了脸色说。
对,我今天就走到江西,走到萍水,也不坐你这车了,杜安说。
一辆红色轿车从身边呼啸而过。
太危险了!快上车!扈成喊。
杜安已经朝前面走了。因为出发得太急,她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包。从安徽到江西的高速公路,大多时候车都从崇山峻岭中穿行,高速公路下面,大都是悬空的悬崖。山风很猛地从斜谷吹来,把杜安的裙子吹起来,呼呼在身子周围飘,蓝色的裙子上面开满了纯洁的白色荷花。
太危险了!
扈成下车往前追,杜安在风中快步往前走,大朵大朵的白色荷花绕着她的身子朝前飘移。扈成追了几步,感觉不对,又折身回去,启动车子追了上来。
杜安!扈成说,太危险了!
危险不危险是我的事,和你什么关系?杜安的声音从风中飘过来。
杜安!不,杜老师!这样好不好,我刚才开玩笑,我只是开玩笑,我不该讲一个假故事骗你,我收回我的话,好不好?扈成说。
开玩笑?杜安说,你们这些——整天开着豪华车的人,你们这些有钱人,你们以为这个世界没有纯洁的感情吗?
扈成说,我收回我的话,我给你道歉还不行?
杜安说,你走吧,我今天不会坐你的车了。
杜安边说边快着步伐朝前走,扈成边说边压着车速在侧边跟,偶尔有过往的车辆,纷纷减速降下车窗朝他们张望,看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劝说,一个拒绝,始终达不成协议。
太阳早已落山了,从两边山脊中间放进来的白光逐渐暗淡,看着看着,白光逐渐消失。的确太危险了。
扈成停下车,看着杜安朝前方快速而倔强地前行,又好气好笑又无奈,他没想到这个小个子的人,平时在讲台上一直和和气气面带笑容的人,生起气来如此的倔强。
他看见了前面的一个指示标牌,上面写着,休宁服务区还有两公里。
扈成决定赌一把。
等扈成开着车子真的往前走了,杜安反而愣住了。她突然间腿软得不行,停下来,走不动了。
我真的要一个人走到江西,走到那个从没有去过的,叫什么萍水的城市吗?
她再次掏出手机给史昌庆打,一打占线,再一打,还是占线。天黑了下来。杜安站在黑下来的高速公路边,不知往哪里走。静下来之后,她一瞬间有点迷茫和眩晕甚至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甚至把两边的山峦当成前面的方向。四周是一片黑色的大海。不,大海没有这样的风!黑色的风,四周是一团团黑色的风!
求救!?
再次拨打电话出现占线的提示音后,她认定史昌庆的电话出了问题。
她希望这时候来一辆车,无论是什么车都行,但是这时候偏偏一辆车都没有。
求救?!
杜安拨打了一个电话,居然是爸爸。爸爸在北京温暖的灯光下,正在看电视。什么事?乖乖女?爸爸问。杜安的眼泪快出来了,但她极力克制住了。有什么用呢?我没事爸爸,问候您一声。她立即挂断电话。后面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车,那辆车减了一下速又迅速地跑了,他们认为碰到了鬼魂或是一个疯子。
她开始喊扈成。她辨认出了前面的方向,边跑边喊。现在只有扈成可以喊。扈成——老扈——王八蛋?——老扈——扈成!
杜安在黑暗中被一把抱住。杜安从海底深处,梦魇深处尖叫了一声。
扈成说,杜安,不要怕,是我!
杜安说,你是谁?
扈成说,我是扈成,老扈啊!
杜安拼命挣扎,扈成紧紧拉住她,让她挣扎不动。扈成说,你刚才不是在喊我吗?
杜安口吐细沫,说,我喊你?喊你了吗?扈成紧紧抱住她,怕她挣扎到路上。
杜安反复挣扎,嘴里急得含糊地说扈成是流氓。扈成烦躁而紧张,折腾出一身汗,说,杜安,你要是再胡闹,我真要耍流氓了。
杜安一下老实了。
老实以后的杜安彻底瘫软了,也许是刚才跑得太累,也许是受了惊吓。扶都扶不住。扈成像端豆腐一样把杜安抱着平端上车,看着她小猫一样缩在副驾上。扈成呆了半天,咽了口气,给杜安扣上安全带,启程出发。
杜安哭了一路,一会儿抽泣一会儿睡觉,偶尔尖叫一下,醒来看看,然后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路。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萍水。终于到了史昌庆所在的湘东区。终于到了他所在的单位。
下高速进市区的时候,杜安坐正了身子,她完全清醒了。她看看时间,已经凌晨转钟了。
谢谢你,清醒后的杜安充满歉疚,真诚地说。
扈成没有回答。他必须直视前方。因为开车时间太长,他的眼睛已经受不了了,一直要流水。
谢谢你,真的是……老扈,车停在史昌庆的单位门口,杜安说,我不该和你闹,你那么辛苦,我当时只是受不了你说的什么“性病”那些话。不说那些话好吗?
2
真实感往往是通过坏事情提醒和抵达的。譬如史昌庆。在发现性病之前,无论是半夜见到杜安,还是之后两个人的温柔缠绵,包括眼前的酒宴,他都觉得虚幻,不真实。但是,就这么一下,周边的一切都真实起来。
史昌庆正在喝酒。喝着喝着,他觉得身上有点怪。怎么怪了?说不清楚。有什么怪虫子在身上爬。他从酒席中间抽身上厕所,掏出生殖器。他吓了一跳。再笨的人都会明白自己得了性病。
像是被钝器袭击了一下,史昌庆晕了片刻,随即清醒了。眼前的一切都真实起来了。是的,他心爱的杜安真的来了,现在就坐在他的身边。送杜安来的是扈成,现在坐在他的对面。天知道这个远在铜都的地产佬怎么在萍水还有朋友,都围着酒桌吃喝说笑。
这是萍水市湘东区,外面是嘈杂喧闹灰尘弥漫的城街中心,一辆一辆拖煤的卡车从破损颠簸的街上穿过。酒楼里面,人群拥挤,每个房间都爆满。从充满灰尘的大街上钻进酒楼就能大吃大喝是这个区域的特色。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史昌庆一滴酒都不敢再喝了,坐在椅子上,下身像被一只老鼠夹子夹住了一样,一直往后缩。
你怎么了?杜安问。
没事,没事,我挺好,史昌庆一边说,一边把收缩的臀部和后腰坐直。
酒席继续在闹。扈成的几个朋友,反复地劝大家喝酒,边劝边说笑话,酒桌上笑闹一片。史昌庆此前一直在喝酒,他的酒量很大,这得益于他每天跑步的习惯带来的健康。现在他不敢再喝了,一会儿找一个理由去倒水。
他心急如焚,性病的恐惧袭击着他的每一个发根。
杜安的真实感是在梦中扯醒的。返回的时候,杜安倒头就睡,她太累太困了,扈成如何拐上的高速,如何过一个一个的县境和路牌,她都不知道。她一路在做梦,梦见一些混乱的东西,梦中有一根什么绳索扯她,把她扯醒了。
慢一点慢一点。
其实没等杜安喊,扈成已经慢了。
再慢一点,杜安说。
扈成缓缓地逐渐慢,干脆靠右停了。
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两边的山岚?大块大块的绿色?一绺一绺的白光?一股一股的山风?
不单杜安,扈成也认出来了。
这就是昨天那个地方!休宁,这个叫休宁的地方!安徽边上的一个县,前面不远,是一个服务区。
山风顺着阳光一股一股地扑过来,真实感被扯动着,随着山风一起迎面而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
昨天下午和晚上,他们狂奔了上千公里,去看一个人,这是真的。
她和扈成在这里吵了架,她一个人在危险的高速公路上,如沉大海,如一只黑色海洋深处的鱼,这是真的。
她只是在萍水待了半天就迅速离开,这么快就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也是真的。
杜安顺着高速公路路肩往前走,指示牌提示前面的休宁服务区只有两公里。她的步伐不再急切,速度舒缓,目光柔和。随身的小包斜挎在肩上。风吹起她的蓝白裙子,温和的阳光在白色的大朵大朵的荷花上跳跃。
杜安缓缓往前走,扈成尽量压着速度右靠着路肩缓缓跟着,他们就这样走了两公里,一直走进休宁服务区。
她已经离开了萍水,离开了史昌庆,这是真的。
因为看清了是真的,反而觉得不合情理,不可信。怎么那么快就分别了呢?从凌晨到午后,也就半天的时间。客观上是她有工作,是带班老师,是偷着跑出来的,没有请假,但是如果有特殊情况,这一切都不是不可打破。
就这么匆匆而来,匆匆分别吗?
说到分别。没有那种场面,譬如相拥而泣,譬如无语凝噎,譬如追着车子跑……车门一关,启动了。史昌庆当然挥了挥手,但是这种挥手好像有一种急于让她走的成分。
太不合情理了。
休宁服务区有很多人,长途奔波的人们在这里加油,上厕所,购物,或者抽一颗烟。杜安坐在长满绿色植物的花坛沿上,吹着山风发呆,想史昌庆分别时候的一切举动。
他怎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杜安知道,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而是发生了一些深刻的事情。
杜安打开随身小包,从里面掏手绢。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把手绢捏在手里,不敢打开。
手绢上记载着这次萍水之行发生的,深刻的变化。
上面有她的处女血。
扈成这时候从厕所出来,点一颗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抽一口吐一口。
他很忙,杜安突然说一句。
谁,谁很忙?扈成说。
史昌庆,我男朋友,杜安说。
扈成没接话,他把烟头扔在离杜安不远的地上。杜安愣了一下,浑身突然一烫,仿佛扈成烟头不是扔在地上,而是扔在她身上。
他很忙吗?杜安心里想,我说给谁听呢?
杜安把手绢捏住,很用力地捏住,然后松下来,很用心地打开随身挎包,找一个不放东西的夹层,把手绢放进去。
杜安想起扈成来时说的三句话。史昌庆没生病。千里迢迢来看一个男人的原因。还有性病。
扈成说对了第一句,史昌庆没生病,他健壮着呢,早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早起和跑步。
扈成问的一句,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她——杜安千里迢迢跑去看?
这也和跑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