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孙膑写给他齐国老家亲人的。
一封家书而已,没什么稀奇。
但庞涓却让它变得稀奇了。
因为庞涓不仅截获了这封信,还加进去一段话:弟今身仕魏国,但故土难忘,心殊悬切,不日当图归计,以尽手足之欢,倘或齐王不弃微长,自当尽力报效。
这段话恰巧被魏惠王看到了。因为庞涓将这封修改后的家书交给了他。
魏惠王没有怀疑。
他之所以不怀疑是因为庞涓太有才了。添加的部分和原来的段落浑然一体——不仅是笔迹,还包括语气、内容。
最要命的是庞涓还拼命地在魏惠王面前吹耳边风。他从家族遗传学的角度论证了孙膑背魏向齐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孙的祖上孙武子当年是吴国大将,后来还是归齐了。所以一个人的出身必定会影响他的人生选择——故乡是牵线的手,操控着远方的游子。他们迟早要归家——孙膑也一样。
魏惠王神情恍惚了。虽然他主张出身不重要,成分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政治表现。但孙膑的表现也实在是让他失望了……
庞涓要的就是魏惠王的神情恍惚——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用自己的观点去影响他。庞涓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孙膑要回老家,替齐王卖命,那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事情。但这样一来,魏国就大难临头了。因为孙膑比我有才,他要是辅佐齐王,齐国的兴旺发达就指日可待,如此一来,魏国遭殃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庞涓说到这里沉默了。
他希望魏惠王明白他的沉默。
但魏惠王也沉默。
心乱如麻的沉默。他显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对待他请来的客卿孙膑同志究竟应该如何处置。
庞涓说出了他的处置意见,因为魏惠王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而且很显然,他没有结束沉默的意思。庞涓说:为了魏国的国家利益,应该狠狠心把孙膑给“咔嚓”了。否则一旦放虎归山,那就后患无穷了。
魏惠王首鼠两端。
他不是不想杀孙膑,而是怕杀了这个人,会影响到世人对他的正面评价,让天下的千里马都视魏国为畏途——他还是希望天下的千里马都投奔他的怀抱。
庞涓最后替魏惠王出了个万全之策:他出面再去劝劝这个姓孙的,如果肯留在魏国,那就再赏他高官厚禄;如若不然,不劳惠王动手,就由他庞涓直接结果了他——就让天下骂名,都让庞涓一人担当了吧。
魏惠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还能怎么办呢?事到如今,一切只能按照庞涓说的去办。甚至,他对庞涓还有点滴感激之情。人是他从鬼谷找来的,揩屁股的活却让庞涓去干——庞涓他容易吗?再怎么说,他也是魏国堂堂一军师啊!
魏惠王对庞军师简直是满意极了。
庞涓对自己的计谋也是相当的满意。
因为不仅是孙膑,连魏惠王也上了他的道儿。
最后一句话。
他对魏惠王说的最后一句话大有玄机:不劳惠王动手,就由他庞涓直接结果了孙膑。
魏惠王竟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这充分说明了庞涓的处世之道:把自己摆中间,把别人当傻瓜,口蜜腹剑两面光。
最重要的是当事双方都对他感恩不尽。魏惠王就不用说了,孙膑也是如此。
因为对孙膑来说,庞涓既是设套人,也是解套人。
当然庞涓设套孙膑是看不到的,他看到的是这个大哥在处处替他解套:庞涓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为了解除他的思乡之苦,将向魏惠王争取给他两个月的探亲假;当魏惠王一听孙膑要归齐勃然大怒时,又是庞涓将他引到军师府中,好生安置;庞涓还力保他不死,只是以膑刑取而代之;最难得的是,当孙膑被剔去膝盖骨及刺面时,庞涓伤心得泪如雨下,还亲自为他敷药,兄弟之情溢于言表。
所以孙膑对庞涓的“仁义之举”那是感激涕零的。他顺理成章地走上了为后者默写乃至注解孙武兵书的道路——而对庞涓来说,这才叫功德圆满,是他良苦用心的最后收获:孙膑的生命由此进入了倒计时。什么时候兵书默写完了,什么时候他也该停止呼吸了。
因为庞涓不愿意看着一部活兵书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他要孙膑春蚕到死丝方尽。
他还要他蜡炬成灰泪始干。
庞涓不仅要天机尽握于手,还要随时掌控它。他要玩火,要欺尽天下人心,却不允许它们吭一声。
人心开始抵抗了
但是,人心开始抵抗了。
抵抗的是一个叫诚儿的牢头。
在那样的时代,牢头差不多算得上是个底层人物。但是诚儿不一样,因为他看管的人是孙膑。
他是奉命看管,奉庞涓的命。
庞涓之所以要诚儿执行这个至关重要的政治任务是因为诚儿在他的牢头生涯中经受住了考验,是个坚毅而冷酷的牢头。
但这一回,诚儿既不坚毅也不冷酷了。
他的心软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越硬越好,比如城墙;有些东西是越软越好,比如人心。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诚儿被庞涓的无耻行径弄恶心了。他不愿意看着孙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每天傻傻地写啊写孙膑这是写在生命稿纸的边上啊,每写完一页,命运老儿就将他的生命稿纸抽走——诚儿看着这一切心里难受。
他再也不愿意为虎作伥了。于是在一个一灯如豆的夜晚,诚儿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阴谋告诉了孙膑。
两个时辰后,孙膑疯了。
历史性地疯了。
因为从此以后,地球人都知道,一个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的复仇故事开始了。这既是和个人命运相关的复仇故事,也是和国家命运相关的复仇故事。
齐威王远在千里之外发怒了。在他看来,魏国人简直是在胡搞,再怎么着,也不能把齐国的优秀人才弄成一个疯子啊……
他准备发兵攻打魏国。
田忌拦住了他。田忌是他的一个大臣,智商一向比较高。田忌认为,在这件事上,齐国应该达到两个目的:一、给魏国一点颜色看看;二、把国宝级人物孙膑活着引渡回齐国。
毫无疑问,第二个目的比第一个目的更有战略价值,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发兵攻打魏国不是目前的行动首选。应该智取孙膑。孙膑到手之后,由他出谋划策给魏国一点颜色看看,那才叫大快人心。
齐威王同意了。只是他不能确定的一点,孙膑是不是真的疯了。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不仅是他,甚至全齐国人都明白,齐国在今后的争霸战争中能不能打败魏国,全指望这个传奇人物了。
庞涓也不能确定孙膑是不是真的疯了,这一点对他来说同样很重要:真疯了,他的一块心病也就没了。
孙膑太厉害了。厉害就厉害在他肚子里有孙武兵书而庞涓没有。
庞涓不明白那个一脸阴沉的鬼谷子为什么要厚此薄彼,但是现如今,明白不明白意义都不大了,现在的意义就是要确定孙膑的头脑是不是还能正常思考。
传回来的信息似乎是否定的:庞涓叫人偷偷给孙膑送好吃的,孙膑不仅打翻了那一篮美食还狂吃猪粪不已——他和猪成了亲密朋友。每天不是在猪圈就是在大街上傻傻地望人。
眼神是呆滞的。
表情是麻木的。
口水是经常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招牌动作是一脸傻笑,看上去对人世间不再有任何欲望。
可庞涓依然不放心。这和他的性格有关:多疑。
他派人监视孙膑每天的行踪,像精确卫星制导一样描述他的准确位置——他要确保这个人像疯子一样活着——不,就是一个疯子,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疯子。
在这个意义上,他才能成为战国时代的NO.1。
禽滑很清楚孙膑是受到监视的。所以怎么样将他安全地引渡回齐国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作为齐国营救孙膑行动小组的重要成员,禽滑明白,此次行动与其叫引渡倒不如叫偷渡。
因为一双眼睛。
庞涓鹰一样的眼睛。
如果某天早晨孙膑不见了,庞涓肯定会关闭城门乃至国门,这样一来,营救行动就会失败。
所以,必须要躲过庞涓鹰一样的眼睛。
要让他知道孙膑每天依然在老地方呆坐着,哪怕这个人看上去像孙膑。
金蝉脱壳之计就此浮出水面。
王义是禽滑的随从,富有牺牲精神。他在某天早晨代替了孙膑,蓬头垢面地傻坐在那儿,只是他的脸被涂黑了。没有人可以识破他。
而孙膑则跟随着禽滑悄悄开溜了。就这样,这个比窦娥还冤的人以如此隐秘的方式回到了他的祖国——齐国。
赛马输了原因在人不在马
齐威王热烈地欢迎了他。因为真相大白了,孙膑没疯。他依旧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金子。
但齐威王很快就失望了。在他看来,孙膑只是传说中的金子,没有闪闪发光。
他看到的只是这个人的蓬头垢面,以及他弯曲的膝盖。
孙膑的才华在哪里,他能不能带领齐国走向新时代,很多人心存疑虑。
好在不久之后,一场著名的马事揭开了蒙在孙膑头上的神秘面纱。这场马事是如此的著名以至于几千年之后,人们还津津乐道。
因为孙膑太牛了,让一场赛马变得非同寻常的神奇和不可思议。
他如果立志于赌业,将无往不胜。
事情要从田忌的苦瓜脸说起。
田忌之所以一脸苦瓜相是因为他的马不争气,在和齐威王的赛马一争高低时三局皆负。
齐威王豪迈地嘲笑了他,这让他羞愧难当。最后,这个垂头丧气的人儿让他汗水淋淋的马发出了痛苦的惨叫——他用马鞭抽了它们,抽得马们很郁闷。
不过很快,马们就不郁闷了。
孙膑夺下了田忌手里的马鞭,然后将它扔了。
孙膑告诉田忌,赛马输了原因在人不在马。因为田忌没有用心赛马。
田忌不明白什么叫用心赛马。孙膑说用心赛马就是要敢于失败,用心眼去失败。先求完败才可以完胜。什么叫完败呢?就是用己方下等的马,去和对方上等马赛跑,毫无疑问,这第一局比赛我们必输,但接下来两局我们分别用上等马和对方的中等马比,用己方的中等马,去和对方下等马比,那我们会必胜二、三两局,这样一来,输一局赢两局,结果还是我们赢。
事实上打仗的情况也是这样。为什么两国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一国常胜另一国常败?就是一国用心另一国不用心的缘故啊!
田忌终于率先看到了孙膑身上的光芒,因为实践证明他确实是块金子——在接下来和齐威王的赛马比赛中,田忌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
齐威王也看到了孙膑身上在闪闪发光,因为他明白了田忌为什么会胜。孙膑是个敢于失败,用心求胜的军师,这一点,他现在明白了。
当然,要让齐国人都明白这一点,还需要一场实打实的战争来检验。好在这样的战争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是所有的危急都值得去救
战争起自于人心。
魏惠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