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这些热衷于说长道短的人为自己的长舌头付出了代价。
伴随着公孙鞅雷厉风行的改革,舌头秀开始风生水起,谁对改革说长道短公孙鞅就把他们请到了局子里,让他们写检讨书。随后开除了这些人的户籍,全部流放到边疆进行劳动改造。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公孙鞅不仅逮捕了那些反对改革的人,还逮捕了那些赞美改革的人。公孙鞅将后者定义为“媚令之民”,都不是什么好鸟。公孙鞅宣布,对待改革唯一正确的态度是只执行,不议论。
还是有俩人议论了。
这俩人位高权重,是大夫甘龙、杜挚。公孙鞅二话不说,让他们滚出了王宫,成为了普通的老百姓——他的确有这个权力,因为秦孝公授权于他了。
甘龙、杜挚虽然走了,还是有人议论。这回的议论者足够重量级,以至于公孙鞅都感受到了为难。
是太子驷。
和甘龙、杜挚私下里悄悄地议论不同,太子驷是公开地、旗帜鲜明地反对改革——在公孙鞅的改革蓝图中,第一项就是要迁都,将国都迁到咸阳去。太子驷不想去那鬼地方,水土不服是一方面,不愿意被公孙鞅牵着鼻子走是另一方面。
从某种程度上说,太子驷反对改革是为了维护他那颗脆弱的心,找回他自认为已经失去的尊严。
秦孝公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对双方都不置一词。
公孙鞅明白,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动太子,很可能还没动手自己就身首异处了;不动太子,貌似轰轰烈烈的改革就会无疾而终,他将在老百姓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如果是这样,他的一生也就算完了——再也没有一个国家会重用一个欺软怕硬、患得患失的改革者的。
权衡再三,公孙鞅选择了动手。
只是惩罚对象不是太子本人,而是太子师傅。其中太傅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太师公孙贾被刺了面——这样的惩罚在若干年后为公孙鞅带来了悲剧性的命运,因为他把仇恨种在了这位未来国君的心里,他将注定无法逃脱命运的诅咒。因为他的改革保护伞秦孝公终将离开人世,太子驷终将一脸阴沉地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对他进行反攻倒算——到那时,这个决绝的改革者除了束手就擒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但是公孙鞅不管不顾了。不仅不管不顾,他的改革还越来越具有血腥的味道:在渭水一次督促囚犯劳动的视察活动中,公孙鞅一天就下令诛杀了七百多人,渭水在随后几天成了赤水;咸阳刚建成,人气不旺,公孙鞅下令将几千家雍州大姓迁过来,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事实上也没人敢不听从,秦人都知道公孙鞅为改革那是豁上身家性命了,不把各阶层人全得罪光公孙鞅是不会罢休的,所以他们只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太子驷正式即位,将这不得人心的改革全部废除。最重要的,是将公孙鞅碎尸万段,重还秦国久违的安宁。
公孙鞅明白,他这是和时间赛跑。无论怎样,他都将倒在硕果累累的改革大厦上,这是他的宿命,改革者的宿命。他唯一的期望只能是——改革大厦高耸入云,这样他就死得其所了。
庞涓比孟轲牛
当秦国富强得让楚国都投降割地时,魏惠王才真切地意识到,曾经,他拥有过含金量极高的人才。
于是,一夜之间,魏惠王变得求贤若渴了。他要找到一个不亚于公孙鞅的人,迅速地让魏国富强起来——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有失落感。
孟轲就这样在历史的紧要关头赶过来了。作为孔子嫡孙子思的高足,孟的名声那是大了去了。事实上,他已是国际著名人才,很多国家哭着喊着想要他,但谁也没想到,孟轲会主动跑到魏国来,这让魏惠王突然觉得有一句成语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孟轲最终没有留下来。
因为距离。
他和魏惠王之间的距离。
关于富国强兵,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用鸿沟来形容。
魏惠王问孟轲什么是利国之道,孟轲很高傲地说:有没有搞错,我出自圣人门下,只知道有仁义,不知道什么叫利。
魏惠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这样的时代看来真的只需要公孙鞅那样的人才,而孟老只适合在国际论坛上做一名呼唤和平的精神领袖——他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这位战国时代的精神领袖,重新寻寻觅觅悲悲惨惨切切。
这时的他不知道,魏国未来的千里马正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心猿意马,时刻准备朝他跑来呢!
鬼谷在周王国的阳城地面,原先并不有名。
后来之所以搞得地球人都知道是因为有一个叫鬼谷子的人在里面修行。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修行的人不胜枚举,可鬼谷子不一样。
他修出了大道行。
因为他带出来的弟子影响了一个时代。
孙膑。
庞涓。
张仪。
苏秦。
都说英雄莫问出处。可英雄的出处如果都来自一处的话,那鬼谷子毫无疑问是英雄的爹。
这一天,英雄的爹鬼谷子一点都不开心。
因为庞涓。
因为庞涓有一颗驿动的心。
事实上他并不反对弟子们去博取功名,只是这个庞涓让他放心不下,甚至心惊肉跳。
庞涓做人太狠。又太会演戏。
最要命的,是这个人没有底线。所谓无所不用其极。
因此当庞涓向他提出要去魏国一试身手时,鬼谷子担心的不只是他个人的命运,也担心魏国的命运。
只是世事苍茫,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去掌控了。所以鬼谷子的担忧说到底只是一个隐者的担忧。
一声叹息。
在魏国的天空下,庞涓侃侃而谈:大王不用微臣则已,如用微臣为将,管教战必胜,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惧六国哉?
魏惠王没有说话。这个叫庞涓的来自鬼谷的年轻人说实话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不过,他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不是庞涓在随后给他立下的军令状打动了他,而是这样的时代,自信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一个敢于自信的人,必定是肚里有货的。
魏惠王想看一看,庞涓肚里到底都有什么货色。
他很快就被震撼了。
因为卫国和宋国先后被庞元帅的部队打败了。宋、鲁、卫、郑四国的国君迫于庞家军的强大压力,纷纷来到魏国请安。随后强大的齐国心怀不满,入侵魏国,同样遭到了失败。
魏惠王这才明白,这个敢于自信的年轻人确实是匹千里马。他不由得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福气,直到几天之后,一个姓墨的人专程前来告诉他,在鬼谷,比庞涓还牛的千里马一直在卧槽,希望大王不要错过。这个人的名字叫——
孙膑。
任何时候,一山难容二虎
魏惠王这次确实没有错过,因为公孙鞅给他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他怕孙膑一不留神就跑到秦国去,那秦国可就牛大发了。
魏惠王催促庞涓赶快去把这个牛人请来。
庞涓却不乐意。
因为庞涓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任何时候,一山难容二虎。哪怕这两只老虎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不错,兄弟感情可以千金不换,但是和个人欲望相比,它还是可以出卖的。
何况孙膑和他并不是兄弟。
庞涓就一脸诚恳地告诉魏惠王:孙膑确实有才,那不是一般的有才,那是太有才了,但是这才不能为魏国所用,因为他是齐国人,这要真打起仗来,他是帮齐国还是帮魏国呢?
魏惠王没有被说服。
他之所以没有被说服,还是因为公孙鞅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这公孙鞅不是卫人吗?却还是满世界跑,成了一个国际型人才。所以出身不重要,成分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表现。魏惠王决定还是要给孙膑一个机会,就像他曾经给庞涓一个机会一样。
在这样的时代,给能者一个机会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这个道理魏惠王现在体会得太深刻了。
庞涓只得写信,一脸诚恳地写信。在信中,他写尽了兄弟之情,同窗之谊。在信中,他深情地回忆了鬼谷里的野草、小溪甚至溪边的鹅卵石,那感情真叫一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以至于写到最后,庞涓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眼泪哗哗的,洇湿了信笺上那些滚烫得吓人的文字。
孙膑同样也是眼泪哗哗的,庞涓的来信让他明白,什么叫“苟富贵,勿相忘”。
事实上他们是有约定的,谁先走出鬼谷,走向富贵荣华,一定不要忘了另一个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儿——先进帮后进,先富帮后富,以达到共同富裕共同发达的目的。
所以孙膑把庞涓的举动看成是履约了。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孙膑的人生第一次遭遇了让他感动莫名的“友谊”。
但是鬼谷子没有哭。
鬼谷子看到了一个破绽:庞涓的来信没有问候他。这让他打了个问号:这个人只重友情不重恩情吗?
事实上所谓的“友情”也是不可靠的。
因为墨翟将他在魏国的所见所闻都跟他说了。墨翟是鬼谷子的好朋友,也是告诉魏惠王在鬼谷还有一匹比庞涓还牛的千里马的人。墨翟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向魏惠王提起孙膑,魏惠王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孙膑这个人。
因为庞涓,打死他也不会在魏惠王面前说起孙膑这个名字。
关于这一点,墨翟太了解了。
关于这一点,鬼谷子太了解了。
只有孙膑不了解,所以他才哭得稀里哗啦的。
就像庞涓哭得稀里哗啦一样。
纸上友谊终觉浅,欲知此事需躬行。
孙膑还是太嫩了。
一个太嫩的人是不适合闯荡江湖的。
因为江湖,从来就是老鹰吃小鸡的地方。
但是孙膑执意要去。
他不能拒绝庞涓的友谊和召唤。
鬼谷子心里百味杂陈。事实上他不放孙膑去闯荡江湖也未必是好事——一只小鸡,不和天敌搏斗就不能茁壮成长。鬼谷子最后还是让孙膑走了。
随后离开鬼谷的还有张仪和苏秦。
他们都有一颗驿动的心。在战国的天空下,他们也愿意做展翅翱翔的雄鹰。
鬼谷子挥一挥衣袖,让他们都离开了。
学好缚龙术,贷于帝王家。这样的时代,需要这样的弄潮儿。而他自己,只适合做一个隐者。
因为他老了。更因为,他的心不再起起落落。所谓“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于他而言,舞台是多余的——他已经厌倦表演了。
庞涓却兴致勃勃于自己的表演。他热情地接待了孙膑,表示一定要在魏惠王面前推荐他。
魏惠王不需要他的推荐。因为人是惠王请来的,并直接表示,要封孙膑为副军师,和庞涓一起执掌魏国的兵权。
这样的时刻,孙膑想到的是推辞,因为无功不受禄。庞涓想到的却是威胁,孙膑刚来就是副军师,那要不了几天就没他什么事了。所以他建议魏惠王拜孙膑为客卿——一半为客,一半为卿,说到底只是个师爷罢了,掌不了兵权的。
当然庞涓给出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
庞涓说,孙膑和他同窗学艺,又为兄长,怎么可以只做个副军师呢?所以不妨先拜孙膑为客卿,等他以后有战功了,再把自己的军师位置让给他。
孙膑就这样做了魏国的客卿。
从此,一个巨大的阴谋如影随形。
因为庞涓。
因为庞涓设计让他成了一个背魏投齐之人。
而所有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一封信。很多年后,当庞涓在那条著名的马陵道上被万箭穿心之时,他才痛苦地意识到,这竟然是一封信引发的血案。只是这样的时刻,他已难以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