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是每周例会的时候，香港、台湾和大陆的销售人员通过电话开会，语言当然是英语。会上每个人向三地最大的老板汇报工作，本周销售额比上周增加多少，本周计划多少，毫不含糊。如果一个人在电话里老是说本周销售额减少了多少或者没有什么增长，那么这个人就危险了。看着别人的陆续离开，留下的人也都不安地感觉到那一天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例会后，台湾老板Sam和他的包括唐清在内的三名销售，以及公司市场部的人员开会。Sam目光横扫了一遍在场的人，说：“你们只有干出让人激动的销售数字来，才有权力向上层要求钱和人；如果你们干不出令人满意的业绩，只有恶性循环。你若是想让别人看得起，就一定要有被人看得起的本领和成绩。”接着，Sam说：“又一个季度到来了，我把我们的工作重点说一下。每个星期二的上午我们要和亚洲的同仁们召开电话会议，商讨市场的情况和每个单子的进展；每个星期五的下午要写周报告，包括这个星期拜访了哪些客户，下个星期打算拜访什么客户；每个季度的最后一个月，是焦头烂额的一个月，不仅要打前线，还要与后线的各个部门进行各个工作环节上的衔接。
往往在这个时候，许多内部的漏洞就会凸现出来，这就要求大家边解决问题边做事，寻求最高的效率。你们要记住，作为销售代表，不仅要有良好的客户关系，还要有处理内部问题的能力，你们其实就是Poject Manager（项目经理），每一个单子的成功其实就是你们领导的一个销售流程的成功。”说到这儿，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了起来。虽然唐清还不是经理，但是听到老板用Manager来比喻他们，使他一下子感到了某种振奋。他认真地记着老板的每句话，像个虔诚的追随者。他尊重每一个领导者，因为他觉得他们能坐到这个位置，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和能力。Sam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市场部的黄经理说：“Sam，你上次说要给我们定指标，我觉得要商讨一下。我们没有指标那是应该的，因为我们做的是前期的工作。”“在公司里每个人都是要承担数字的，没有销售指标怎么体现你们的工作效果？”唐清的另一个同事说。“我们是做研究和开拓的，不能像销售一样纯粹为了数字而战。
那样的话，双方就会有恶斗，你们会说可以double count（双方记账），但double count的下场是双方互相推搪，想要不劳而获，说不定还会做出送礼之类的事情来。” 黄经理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在座位前踱着步，两只手在半空中做着互相推搪的手势。唐清看着他们火药味很浓地围绕着number的争辩，更加明白了公司的氛围和焦点，做不到销售数字就得滚蛋，所以没有人想要承担销售数字。Sam摇摇头，皱皱眉，好像又碰到了老问题。他说：“好了。Number怎么算的问题我们escalate（上报）上去吧，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发展什么样的产品。我们讨论一下吧。”大家都没了声音，escalate，又是一个让唐清感受颇深的英语词汇。在公司里，escalate是最后的筹码，自己无法做主，就让主子做主。然后，黄经理开始做他的presentation（演示），把销售市场的过去、现在、未来说了个遍，然后又说了阶梯式上升的产品线。
大家看着生动的图像和他精彩的演说，都觉得产品真是不缺了，但为什么number老是挂在半山腰上？缺的是市场吗？渐渐地，唐清也融入了一场场没有安宁的战役，他们总是被目标计划书、季度销售财务报告左右。它们是他生命的钟声、节日的资本。他现在开始了解什么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星期一恐惧症了。每次开完周一例会，如果没有得到老板的投诉，他就感到像是再次回到人间一样。他在感叹公司的无情之余，又对它的公平交易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感受。用number换资源，就像用辛劳换成果，这是公司里推不翻的定则。他们就成了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偶尔浮出水面，看看绿岛还有多远。哪怕看不见看不清，也因同伴的激进和鱼王的鞭策而变得亢奋和不敢回头。唐清坐在了他的客户面前。周客户一见到他，就说：“我正有问题要问你呢。你们公司的产品报价怎么越报越低？”唐清尴尬地笑笑，他知道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向公司报告找到的新客户，每个人都要完成销售额，代理商也要生存。
他们不但要和对手竞争，内部也要相互竞争。他又想起了他的MBA同学上课时讲的一个笑话。那个同学问他，如果我们现在是在森林里，突然遇到一只非常饥饿的黑熊，我要跑多快才能不被大黑熊吃掉？唐清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同学笑了，他说，我只要跑得比你快，就肯定不会被大黑熊吃掉，就可以活下来了。大家听了答案都哈哈大笑。这一刹那，他明白了很多。从高考到面试，到在公司里工作，都是这个道理。“周先生，你放心，我给你的是最好的价格。我们公司是正规公司，任何其他渠道的报价都隐藏着危险性。”唐清说。“我当然知道你们公司的实力。A公司嘛，哪有你们公司不能对付的事情。但是我真的觉得这个现象会越来越严重的。”大家都在奔跑，为了数据跑！跑！跑！但他得比同事更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他得活下去。唐清心里知道公司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过去，公司只是让自己的员工销售公司的产品；现在除了以上销售模式外，还让其他分销商销售公司的产品。
由于有些分销商并不从A公司的市场大局考虑，本公司的人和其他分销公司难免会有地盘纷争和相互压价的局面产生。除此之外，公司还让其他分销商为他们销售其他公司的产品。A公司只是一个中转站，当然这些产品是不能远离公司业务范围的，但是问题又出来了，这些产品又会和公司自己的产品相竞争。那么多经营模式无非就是为了“数字”，它是一把双刃剑，让公司扩大得有点儿张狂。但这就是A公司，大是它的特点和标志。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原来是另一个姓李的客户打来的：“唐清先生啊，你说话方便吗？”“您说。”“刚才，你们公司另一个人也来向我推销另一种产品。他好像姓王，我向他说起你的名字，他好像不认识你。怎么这么奇怪啊？他走了后，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平时我们关系不错，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是吗？我知道了，多谢，我明天去拜访您，我们当面再说吧。”挂上电话，他又要面对另一个客户的疑问。第二天他来到了李客户的办公室。还没有等他们打完招呼，他看到李客户的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多眨了几下。
唐清朝门口望去，原来一个戴眼镜的提着带A公司logo（标识）公文包的先生正精神抖擞地走过来，敲了一下门，问：“您是李先生吧，我们昨天见过的。”“哦，对对。”唐清看了看那个刚来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李客户招呼来访者进来，说：“我还是来介绍一下吧。真巧，你们都是A公司的人。这位是唐清，这位是王萧。”他们尴尬地互相看看。其实，唐清不认识公司里其他部门的同事也没什么奇怪。平时，他们总是奔波在外，就是在办公室里照面也不会主动去问对方的名字。可是现在与自己的同事在客户的办公室里相识，他们都感到很滑稽。他们都是A公司的销售，都有挑战的雄心壮志，所以都站着没有动。客户的手机响了，好像有一件很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他正好找到了一个令双方都不失面子的借口，于是便赶紧送客了。唐清和王萧一齐离开客户的公司。走出大门，唐清说：“我和这个客户已经建立了很久的关系了，你是新找上他的吧。”王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唐清一眼后就张望起来往的出租车来。
唐清见他不理会，对他说了声“再见”，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在国内，只要有生意的机会，A公司里的销售就会第一时间嗅到，并进行攻击，把敌人打得遍体鳞伤是他们销售策略的成功，别家产品的质量失败是他们销售自己产品的卖点。不仅如此，公司设在日本的亚洲总部也要做中国的生意。一次，在周客户那里，唐清看到了只有他们才能销售的产品却堂而皇之地摆在客户的办公室里。他感到疑惑，就问客户：“这是谁卖给你的？”“这个啊，是一个分销公司，据说是你们的分销公司。”“你能告诉我那个公司的名字吗？”“这个，我得保密。”周客户流露出为难之色。唐清回到公司后，千方百计地打听有关的事情，广东区域的同仁也说有类似情况发生。在轮番的电话和电子邮件的“逼迫”下，公司亚洲总部的市场部经理终于在Sam面前承认了一个事实：年初的时候，亚洲区为了number， 向全球非A公司代理商销售了一批此类产品。在这批产品里，当然会有相当一部分流到中国来，也就让他们这些销售者面临更多的困难。
Sam 在电话里对亚洲市场经理说：“You sold the products to China， just nearly to kill us！”（你们把这些产品销售到中国来，近似于杀了我们！）“No. That is because we found the products amount is not enough in China. We sell the products based on the reason！”（不，我们销售这些产品的原因是我们发现你们这种产品在中国的销量并不足够多。）什么叫足够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样，站在高位的人，欲狡辩，又怎能找不到理由？又是“number”。看着Sam在和亚洲市场经理通电话时失望的神情，唐清忽然感到也许“数字”就是这个全球最大公司所有冲突的原罪，任何一个员工没有“数字”，只能丢掉饭碗。一个纸饭碗，只有上面写了数字，才能去盛饭，number 就是饭菜票。他忧虑地想着，等到大家饭菜票都不够的时候，还能吃什么？Sam和亚洲市场经理的电话会议不欢而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