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法庭前的某天,唐清接到了方庆的电话。他答应与她见面,他知道方庆此时的角色已经从南京那个无助的女孩转变成了YY律师事务所的法律顾问了,他们又回到了针锋相对的立场。他们约在咖啡馆见面。方庆穿了一件淡紫色开衫配一条带有红色图案的黑色皮裙。这一次见面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不再是正统沉闷的职业装。她神情严肃地说:“在南京的事情多谢了。我这次约你出来是代表YY律师事务所最后一次向你提出我们的建议,如果你能和我们和解并撤销起诉,我们还是可以谈的。”唐清不想听她重复的说辞,于是说:“如果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想说,我知道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方庆也很无奈,自己这尴尬的身份让她不知道该对唐清说些什么。为了打破沉寂,唐清说:“那天在医院里,我走的时候,你好像哭了,是因为腿很痛吗?”方庆眼里的镇定没有了,陷入了回忆中。她点燃了一支YSL烟,长长的手指,熟练地摆弄着香烟,紫色眼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唐清有些恍惚,此时的她不再是什么原则鲜明的法律顾问,只是一个略带忧伤的柔弱女人。
她淡淡地说:“也许生病的人比较脆弱吧。”咖啡店的客人多了起来,大家彼此面对,诉说着心事。“我想对你说说我的想法。一直以来,我都想告诉你,其实在南京的那天我就想说了。我到YY律师事务所工作三年了,为形形色色的公司做过法律顾问,在侯彪手下也做得得心应手。YY有的是钱,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们。我们为许多外资企业的在华投资解决问题,也为一些国内企业做各种方面的法律咨询,直到遇到了你,他们才犯了难。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不屈服的人。YY一直想和A公司有长久的合作,这次因为你而有了第一次合作,当然希望做得令A公司满意。但是,作为一个工作人员,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推销伪劣商品。我和你说这些是经过考虑的,我不怕这些话会传到侯彪的耳朵里去。”方庆有些激动地说。“为什么?你不是很在乎这份工作吗?”“我觉得面对你,和面对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我不怕。我从前爱过一个人,他很优秀,和你有点儿像,也是勇气可嘉、天地不怕。我在他身边有时感到特别安全,有时又觉得自己成了迷途羔羊。我的幸福和痛苦全部被他牵引着。
在我对我们的感情充满期待的时候,他却跟着一个有钱有势的女人跑了。他为了钱,可以舍弃苦恋了五年的女友,没有金钱的爱情就是无米之炊。于是我加入了YY律师事务所,拼命地工作,金钱成了我衡量生活的唯一标准。我感到在金钱面前,没有人敢不投降。”她喝着Latee咖啡,一根烟抽完了,她又点起了第二根。“一开始,我是带着敌意的眼光来看你的。我想,你充其量是个销售代表,何必和这家大公司斗呢?可是在北京,你没有被我的老板吓倒,更可贵的是,上次,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大笔钱,丝毫不动摇。我突然觉得我心里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只是处于角色的特殊性,我没有机会和你有什么交集。南京的车祸可以说是一场幸运的安排,那天早上你说要走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有些舍不得你,所以我哭了。”唐清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与其说她是冷漠的对方代表,倒不如说她是因为律师事务所的要求而假扮坚强的演员而已。他说:“谢谢你对我的理解。我并不讨厌你,否则在南京我不会帮你的。你也不用为了报答我而觉得欠了我什么。人嘛,总是有得有失。
我现在理解你的难处,有的时候,行为和内心无法吻合,这对自己是个挑战。”唐清的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钢琴声传来,他略有预感地回头,又是张惠!她弹奏的音乐环绕在他的心间,这份只属于她的抒情写意浸润着他,她幽幽低垂的姿态再一次把他的悲伤撕成了碎片……方庆怀着不安的心情去找了侯彪。她对唐清充满了好感,她一直觉得自己要找一种生活姿态,那种爱并自由的姿态。她崇拜舞蹈家邓肯,常常会梦到邓肯最终离开人世的场景:开着车,颈上那火红的围巾在风的吹拂下旋转到车轮里,把她的生命也卷了进去。那次与唐清的会面彻底粉碎了她自以为是的良好感觉,之后有好几次,她主动给他打电话,可每次电话刚一接通她却立刻挂断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是有女朋友的,却也不好多问什么。方庆到了侯彪办公室门口,侯彪正在整理关于唐清的一些资料,见到她说:“方庆,你过来看。我又找到了一些证据!”方庆说:“侯先生,因为私人原因,我不想参加开庭了。”“什么?”侯彪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他的愤怒让她感到窒息。
他说:“你怎么会这样?我们就要和这个唐清上法庭了,你竟然要背离我?你不是一直很配合的吗?”“现在我不想了。我想辞职,我想离开YY!”“离开?那么容易吗?请你告诉我原因。”“我不想干这样的事情,作为一个中国人要去这样伤害另一个中国人,我觉得不畅快。虽然工作仅仅是工作,不能有任何私人感情,但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你或许不会明白我的心情,因为YY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YY在你的心里比任何人的清白都重要,但我不是。虽然我和YY律师事务所一起走了三年,但是这不足以让我背叛自己的良心。”方庆一口气倒出了自己的全部心声。侯彪推开了椅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这个他一眼挑出的法律系高才生曾经在他的耳提面命下那么言听计从,现在正是他们与A公司这个大客户业务往来的关键时刻,她竟然要中途退出!他用极其恐怖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叛徒。办公室里静得可怕,仿佛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面对侯彪,这个一手栽培自己的人的注视,方庆一时恍惚,心里的坚持又变得一塌糊涂,渐渐化成一滩无力的水。
他见威吓的火候差不多了,就换了一副脸孔,说:“方庆,你想想,你的工作是什么?不就是为客户服务吗?A公司是我们今年第一个大客户,它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利益。如果你中途放弃,那么你的职业素质去哪儿了?我当初雇佣你,是因为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不仅要对公司负责,更要对客户负责。你现在这么虎头蛇尾,叫我怎么向客户交代?”他突然露出一副可怜相,倒挂的短眉毛拧成一簇。因为侯彪是香港人,没有大陆律师资格,所以在法庭上他是不能以律师身份说话的,于是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方庆的身上。他正一刻不停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就像三年前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一样。过了很久,方庆说:“好吧,侯先生,我还是坚持下去吧。”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他,而是环顾着这个她接待了无数客人的办公室。他松了一口气。张惠到北京参加季度销售会议,同行的有冯塞烟和Fatty。在等待登机的时候,她又收到了唐清的短信息:“我已经诉诸法律,我相信自己。”她的心热了起来,可是转而又凝结成冰。在北京,冗长的会议让她头昏脑涨。所有的会议安排都是冯塞烟联系的,她把大家安排在一个宾馆员工用的狭小会议室里,空气混浊,座位还不够。
Fatty在台上精神抖擞地说着A公司的大气候和他领导的部门的小气候,从诚信到员工满意度,原计划一小时的开场白延长到了两小时。Fatty说完后,人事部经理说话了:“大家要牢记,Change before we have to。在A公司,是最讲究公平的,只要你付出了努力,自然会得到公平的回报。”这句话让张惠觉得有点儿刺耳,可是当她看到底下的人们依然满怀虔诚和敬佩地看着新上任的人事经理时,她也不做声了。她突然又想到唐清,如果他在场,一定会站起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晚饭前,Fatty说:“接下来是work out(群策群力)时间。大家分五个组,每组自己去吃饭,然后到会议室去做work out,作最后报告演示的时间是晚上9点。”张惠正好和冯塞烟分在一组,冯塞烟是组长。他们在宾馆边上的小饭店吃晚饭。饭桌上,有一个同事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近日一个员工把A公司告上法庭了?”“我们都知道了。网上的新闻都传开了。”一个北方销售说,“我觉得这个人也很倒霉,公司把简历的事情拿出来分明是想找个借口炒他。”他刚说完,发现大家都在埋头吃菜,皱了皱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冯塞烟说:“我觉得,他根本赢不了A公司。A公司那么强大,它的公关部那么出众,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张惠看着冯塞烟直摇头的样子,又看看周围七八个不作评论的同事,觉得很不是滋味。快吃完饭时,冯塞烟看了看张惠,示意她埋单。张惠早就识破了她的想法,说:“对不起,我没带够现金,这么小的店不能刷卡,还是你埋单吧。”冯塞烟很是不快地叫了服务员。晚上九点开,作报告的时间到了。张惠从空气混浊的会议室走出来,站在走廊里。连着几天的会议让她很疲倦,眼里都是血丝。一个做销售的同事走过来,和张惠交谈起来。“张惠,你知道吗?这次冯塞烟可风光了。”“怎么了?”“她和建云公司谈下了760万的合同,然后让我们拿着这个去和我们的客户签销售合同。
”“什么?建云公司?”“是的,建设的‘建’,云朵的‘云’。主要负责人是一个姓刘的小姐,这人是个富姐。我们要拿着‘乙方是产品最终用户、甲方是建云公司’的合同去找客户签约,客户们因此还有点儿不理解,他们不知道A公司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有苦说不出啊。因为要帮我的老板完成他承诺的指标,我不想做也得做。而且,我们还要将20%的销售额分给建云公司。客户哪里知道这是我的老板为了账面的数字好看使的手段。这个办法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是什么良策。”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又得知,建云公司没有把760万的货款在上个季度末打出来,公司就将货物发出了,严格按照会计制度来说,这是不可以被认定为一项销售收入的。通俗来说这就是虚报收入,等同于做假账。
”“你是说,当时在财务销售报表上做了这760万的账,但实际上我们没有收钱就发货了?”“货已经发到建云公司的仓库里了,钱只付了一点点。公司拼命要求我们一定要把钱收齐了才能发货。可是这个一揽子计划却可以跨过这个门坎。”张惠快要站不住了,仿佛有一股狂风要把她吹倒。同事拍了拍她的肩,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们一起走进了会议室。开完会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回到房间,趁着室友洗澡的时候,张惠给哥哥张杨打了个电话,急促地说:“哥哥,你的公司怎么可以和我们公司做假账?”张杨刚刚睡着,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们赚了这么多,你们……”“张惠,都凌晨一点了,你这是干吗呀?这事都是刘云和你们部门的冯塞烟谈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生财之道,每个人都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好吧,你们有道理,我无话可说,我现在都快不认识你们了。”说完,张惠气呼呼地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