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表达了对异常报价的疑虑,唐清和管理层之间的气氛日益紧张,当然这种紧张是别人感觉不到的,它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唐清有的时候会感到奇怪,秦欧这个女销售,自己与她两次交手似乎都处在下风。他有些弄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30岁都不到的年轻销售那么老于世故?秦欧是通过A公司校园招聘进来的。每年4月,A公司都会与全国各地名牌大学密切合作,从各大高校百里挑一地选出适合A公司的应届毕业生。A公司招聘组看中的不仅是学生在学校里的表现和综合评分,更看重他们与人交流的成熟度和快速学习的能力。秦欧能从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也让她备感自豪。第一份工作就能在大公司里做销售,她既忐忑不安又异常兴奋。她“削尖了脑袋”去尽快认识不同的客户,总结出他们的异同点,处处为客户考虑。但是,面对内部员工,她总是露出分不清真伪的笑容。对于比她大的女同事,她总是姐长姐短地叫着,但一旦得知人家做错了什么事,她就会毫不嘴软地传播出去。有时明说,有时暗说,这就要看这个人的level和角色定位了。
她把公司同事分为三种:需要密切关注,要像对客户一样去对待的上级;表面上和颜悦色但却是竞争对手的同部门的同事;能充分利用其做事,获取小道消息的其他部门的同事。她心里非常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这份职场“成熟度”也许是她比同龄人更容易被录取的原因之一吧。逢年过节,她都会给路艳的专职司机送上礼物或钱款,司机也心知肚明。她在司机面前感叹工作的辛苦,和司机聊聊家常和新闻,时间长了,不仅自己用车方便,而且司机还会有意无意地告诉秦欧许多事情。在奔驰的舒适车子里说话的氛围既轻松又自在,司机就很乐意和秦欧聊关于老板的事情。因为秦欧一直口口声声地对司机说她一向是守口如瓶的人,她也一直在老板面前夸奖司机的尽责,所以他也很喜欢和秦欧谈话。从司机那里她不仅知道了老板的家庭情况、住所、个人爱好和业余活动,还知道了经常坐他车的Kosna、Ricky和人事经理罗琳的行踪及喜好。有了这些情报,秦欧就更容易与上层领导搞好关系了。她知道路艳喜欢戏剧,就经常约路艳看话剧和音乐剧。
她知道罗琳经常去香港出差,并且知道她很吝啬,就常叫罗琳带名包和化妆品,然后除了买商品的钱,再多塞一点儿给罗琳,说这是感谢费。她知道Ricky对现在租住的房子很不满意,就主动联系Ricky帮他推荐房源。做这些事不比打单子轻松,但也是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样,她就成了路艳最喜欢的下属,这点让她颇为自豪。在紧张的工作气氛和灰暗不明的人际关系之外,唐清却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温情,弥漫全身的温情。唐清和张惠依然保持着朋友关系,他们都没有捅破心事,在这个快餐时代里,朦胧的感情仿佛不合时宜。公司里那些令人焦灼的事情,唐清无处可说,却真的想说,但唐清却从来没有对张惠说起过。好几次,唐清面对张惠,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不该打破她对公司的美好感觉,他不想让她像自己一样体会美景破碎的失望和心痛。可是那次交谈,唐清决定把他的处境和烦恼告诉她。那天,他们约在咖啡店见面,张惠穿了一件白色中袖上衣和一条粉蓝色的长裙。“你还在那家酒店弹琴吗?”他边问边闻着咖啡的香味。“是的。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既然有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还要在业余时间弹琴呢?”他又问道。“你觉得我辛苦是吗?其实我喜欢弹琴。我小的时候很盼望家里能有一架钢琴,但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太好,所以我只能在同学家的钢琴前憧憬着我自己的琴。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到家,就惊呆了,因为不大的居室里赫然放着一架钢琴。那还是90年代初,父母多年来的积蓄才能换来这架钢琴。”“然后你就去学琴了?”“因为学费太昂贵,我就自己买书学琴。我曾经学过其他键盘乐器,所以有基础。高考时,我甚至去过师范大学考艺术系,但是因为看到很多去考试的人都有老师指导,而且都有考级证书,谁会要我呢?于是在开考前,我就溜走了。工作后,我参加了音乐学院的考级班,在半年时间里考到了九级。然后我准备去酒店弹琴,父母觉得我有稳定的工作,不需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了,可是我知道自己的需要,弹琴对我来说是一种寄托。
”“所以你就到书吧去弹琴了?”“没有,我先在一家台湾朋友开的餐馆里弹琴,但我不喜欢那里的吵闹,有些客人还不太礼貌,假装无意地把酒泼在我身上,还要假惺惺地来擦,所以我就到常洁姐姐的书吧来帮忙了。现在我在一家酒店弹琴。”“在那里弹琴的感觉应该不错吧?”“好多了。我可以自由选择我的曲目,从爵士钢琴音乐、英文老歌到欧洲名曲,我希望营造一个舒适浪漫的环境。”“你白天工作,晚上弹琴,不觉得太累了吗?”“我一个星期才弹一次,没什么累的。酒店中有些客人会把我的音乐作为他们的在上海这个驿站的记忆和陪伴,我感到很欣慰。小时候,我对钢琴充满了近乎绝望的期盼,现在我给了自己一个圆满的答复。”他突然对眼前雅人深致的她充满了好奇,就问:“你最喜欢谁的书?”“萨特。他写的文章真实,有穿透力,代表了真实法国人的心态。特别是他写他青年时期的转变,特别精彩。”唐清没怎么接触过萨特的文章,所以很难和她讨论什么。
突然,他想到写《第二性》的西蒙·波伏娃是萨特永远的没有结婚的伴侣,就激动地说:“你怎么看他和西蒙·波伏娃的关系?”她说:“对于他和波伏娃的关系,我们作为局外人,谁也无法正确评论。但是,他们能从年轻时代一起走到年老,确实是很不容易的。年轻的时候,他们享受生活和爱情;中年的时候,波伏娃虽然保持着和他的关系,但两个人却还在交往着各自的异性朋友;到了老年,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这时,身体的激动已经被思想的激动所淹没。萨特是一个坦率的人,说过不少错话,却从不说假话。所以他不会瞒着波伏娃,也不会瞒着读者。他反对一切凌驾在上的等级制度。萨特死后没几年,波伏娃也走了。”与张惠的交谈就像是清新午后的洗礼,告别她的时候,唐清甚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眷恋。世事无常,不是人们所能控制的,但有些东西需要一辈子去珍惜。对她来说,最珍贵的也许就是赋予她自卑和自信的钢琴;那对于他来说,什么才是最宝贵的?张惠再也不答应和Bob见面了,刘云变得很焦急,她的父母也很焦急。国外的录取通知书到达了她家的信箱,可是她却没有了往日的兴奋和期盼。
他们给她安排好了美好的未来:和Bob谈婚论嫁着,然后到国外无忧无虑地读几年书,再结婚生孩子,然后就是和他们一样……在家里,她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我不想出国了。”“什么?张惠!”哥哥张杨轻轻拉了拉她的长辫子,疑惑地问。“我不想出国了,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出国。”她咬着嘴唇,内心的话仿佛要蹦出来了。“你怎么不求上进呢。Bob这么有前途的人你都不要,出国这条那么多人羡慕的路你也不走,你要做什么?”刘云问。她看了刘云一眼,未来的嫂子穿了件红色削肩针织衫,正在仔细地涂着荧色指甲。她和张杨一起打理着他们的公司。张惠一直觉得,她和刘云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张惠叹了口气,房间外频鸣的汽车喇叭声让人心烦意乱。她陷入了矛盾中,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是不是正确,但是如果妥协,以后的日子她不敢想象。她觉得自己如果再这样纠结下去会崩溃的,于是,她打算去国外旅行散心。在张惠得到欧盟签证后的第二天,唐清把张惠约出来。他鼓起勇气把从2月份至今的许多令他焦虑的事情告诉了她。他们坐在咖啡书吧里,他终于把内心的煎熬全都倾吐出来了。然后,他一个劲儿地看她脸上的表情,等待她的回应。
外边下起了雨,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外落下的雨滴。他心急如焚。张惠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说:“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环境,不过,我相信你对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明确认识。公司也许都希望自己的员工是绝对服从的,可你偏偏不是。我相信你的坚持是值得的。”听到这儿,他的心顿时飞扬了起来,问:“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吗?”没等他说完,她站了起来,走向钢琴。她已经很久不在这家咖啡书吧里弹琴了。新琴手还没有来上班,所以钢琴寂寞地躺在那里。张惠又弹了莫利亚的《星空小夜曲》,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听到的乐曲。乌黑的秀发半掩着她红润的脸庞,流畅的琴声梳理着他散乱的心。一曲结束后,张惠又坐回到唐清的跟前,说:“10月份,我要去欧洲旅游。”唐清焦急地问她:“和谁去?”她说:“是和我最要好的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她要去萨特的故乡,他感到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可是他不知道她烦恼得想逃离有一部分是因为他,但到底是怎样的状况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我每天给你发一个电子邮件,我会把我的感受写给你。”还没有等她说完,他就把她的手紧紧握住,像害怕她就这么跑掉一样。她把手缩了回去,可是眼睛里却开始有了千丝万缕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