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份下旬的一天,亚洲调查组主管Shirley发电子邮件说开始正式调查唐清提出的诚信异议。唐清马上回信:“为什么在事发一个多月后才开始正式调查?而公司的电子邮件在服务器里的存档时间只有两个星期,这就意味着你们无法找到充分的证据。”刚发完电子邮件,他又想到一个月前罗琳和Kosna没有对Polio和北区经理保密这件事情。很明显,一个月以后才开始调查工作可以让Polio和分销经理有充分的时间删除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材料,并为那些行为找到辩解的理由。在结果出来之前,公司的诚信受理人黄小姐打电话给唐清严厉地说:“唐清,罗琳和Kosna不希望把事情搞大,他们要你放弃由公司总部派内部审计人员来调查的要求。”唐清觉得这样的要求是荒谬的,他说:“黄小姐,你只是受理人,并不是传声筒。”果然,在6月份的最后一天,Shirley写信告诉唐清,因为所有的电子邮件在服务器上只能保存两周,现在时间已过,没有办法获得证据以证明价格压制是诚信问题,所以调查以没有结果而告终。他们如此轻描淡写地给出结论,反倒使唐清的疑虑增加了,不仅对于价格战,还对于调查过程本身。
他去找黄小姐,她正在发国际传真。他站在她的旁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忽然发现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虽然他心里明白,他们在多日后才开始调查,他们让他的疑虑公开,这一切都不是本着公正、迅速、保密的原则进行的。这些做法让他感到透心彻骨的失望和担忧,为事情真相无法公布于世而失望,为今后继续与这些经理们合作该如何坚持诚信原则而担忧,为股东的利益会因此受损而焦虑。唐清在小饭馆里吃过了简单的晚饭后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躺在床上,把所有的灯都关闭,他一想到办公室里的一切,一想到管理层那掩饰不住的怒气和高昂的头,一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想要坚持诚信的准则,而现在面对管理层却只能是无言的尴尬,他的心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铁绳揪了起来,变得皱褶和斑驳。他感到透不过气来,却又无处躲藏。他不希望谄媚奉承是工作中的装饰品,他始终坚持正义和诚信是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改变的骨血。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炎热的夏季快要来临了,他心里的恐惧就像这即将到来的炎夏一样,滚烫得快要爆炸。他颤抖地拨通了张惠的电话,可是铃声响了两下后,他按下了挂断键。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失眠的滋味就像是参加一场残酷的马拉松长跑。他是孤独的失败者,当他脸色灰白地最后一个越过终点的时候,观众早已经离场,运动场里到处都是丢弃的瓶子,胜利的旗帜已经被人取走。从大学毕业后的一次次人生选择中一路走过来,再穷的日子也没有让他这般苦痛。而现在,他心底的正义之门敞开了,他的心灵深处却受到了如此强烈的震颤和打击。一大早,夏日灼热的阳光就无情地灼烧行人的皮肤,可是他还是要起床去上班。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因为一夜未睡而满是疲倦的脸,他想,如果他是女人就可以用化妆品掩盖自己的苍白和虚弱了,可是他不行。他拼命地想洗去脸上的疲惫,直到水溅了一身和一地。他提着包去坐地铁。在拥挤的地铁里,连个把扶的地方都没有,扶杆上都被占满了。他心里想,一定要保持平衡,千万不要倒在哪位美女身上,否则会被人笑话的。他正想着,就听到前面有人在争吵。一个卷发的年轻女人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吵得不可开交,因为那男人挤占了她的地方。这样的争吵永远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怒言相对和恶语中伤,但也有另一个效果,就是让地铁里所有昏昏欲睡的人们清醒过来。
唐清就是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变得有了精神。早上9点整,唐清到了公司。他发现下个星期的高级销售培训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就去找罗琳询问,可是罗琳出差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他打了她的手机,她在电话那头说:“这不是我制定的名单。”“那是谁制定的?”“你去问Kosna。”挂上电话后,他已经打消了去找Kosna的念头,哪怕Kosna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只想躲开。他觉得自己正在遭受着来自上层的反击和漠视,这让他感觉异常孤独。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无力,只能像电影里的小孩子一样,在蚕豆上刻上那个人的头像,然后吃掉它。Kosna没有同意文翼东提名唐清去参加高级销售培训的要求,完全是因为唐清明着和他作对。向唐清的客户报价是他同意的,是他命令分销经理去向客户报价的,并且向客户表明这是下一个季度的价格。当然条件是客户与代理商多年合同和其他互惠关系,而他从Polio给出的分析数据中看出,这个客户在与唐清多年的合作中已经非常认同A公司的价值观了,并且自身发展也很不错。
Kosna一直很看重分销渠道,在他看来,销售渠道的四通八达可以事半功倍,所以他希望能多给分销更有分量的客户。而这一单,他没有想要侵夺唐清的销售业绩,他的这一举动只是投石问路,为今后公司销售渠道管理新业绩奠定方向性的基础。至于是否打破公司本身的价格体系或者会给客户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Kosna知道到时自有办法解决。比如,公司本身的价格体系都是人为制定的,到时换一种产品和相应的说法就可以换一种价格体系。至于给客户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更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就把责任推到唐清身上,就说是销售为了个人佣金而报高价(虽然佣金只和人为的指标挂钩),而公司为了客户利益还是回归了本来的价格。Kosna对自己这两个解决方案很满意,心想,还是位子坐得高做事方便,自在舒服啊。其实,任何事情都可以把坏的说成好的,但不是任何人都能有这个资格和火候做到这点,只有职位高高在上的人才行。Kosna知道任何人碰到这样的事情都会不满,但大多数人都会把这当做是一场误会,最终还是会跟着上层走的。
看到最高层经理对此事那么平静的反应,大多数人都会猜到其中有不需解答的暗局,这样的潜规则恐怕连刚入职的新人都知晓,可唐清这样平时看起来很听老板话的员工却偏偏要点燃这把火。Kosna不敢小看他,不过最终他还是认为唐清充其量只是年轻气盛而已。他认为,不会假装没看见的销售就不是真正圆滑的老销售。Kosna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更改现有的销售模式,他计划着将材料部彻底与设备部整合。但整合得一步步来,要先将比较有分量的VIP客户整合,并且扩大分销团队的力量,形成一支One A One Face的直分销联合作战的精英团队。这个做法在其他国家都没有成功,Kosna希望在中国能够成功,对他来说,这将是职业生涯中的光彩。唐清发现在这起价格战中负有主要责任的营运经理Polio曾经整齐的桌子上变得很杂乱。在中午休息的空闲,宋明在电梯走廊里告诉他:“你知道Polio去哪里了吗?他回到了他之前的东家那里,那家公司正是我们公司化工部的头号竞争对手。”“是吗?那罗琳不是应该有责任?”“咳,她?她对Polio这样一个几乎了解公司所有信息的关键人物跳到竞争对手公司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对公司的歉意,依然趾高气扬的。”唐清想了想,说:“她也不设身处地为我们这些做业务的想想,这样的变动对业务的影响是什么。如果真有什么负面的影响,想必她也不会将这些主动联系到她的人事工作上去。”“最近她依然代表着公司,拿着冠冕堂皇的价值观招聘来了一批批有志的年轻人,为他们做出新员工培训和发展的承诺。”宋明说。唐清叹了口气。这时,罗琳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她穿了一套红色紧身连衣裙,矮小的身材在裙子的包裹下,像舞台上的木偶似的。她看到了窃窃私语的他们,就堆起了笑容:“哟,你们谈什么呢?”“谈你呢。”宋明边说边按了电梯纽。“是吗?”她显出了兴趣。“谈你怎么给员工希望。”宋明说完,就和唐清走进了电梯。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罗琳看了看表,还不到下午1点。他们没有超时,她撇了撇嘴。在直下的电梯里,挤满了趁中午出去散步的白领,让唐清想到了早上人贴人的地铁车厢。许多人还要按部就班地在特定的环境中生存,对环境的妥协,常常是对自身的茫然。走出电梯,他们来到了商店林立的大街。唐清对宋明说:“我MBA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已经成了令人羡慕的企业家。
她曾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而不惜辞职,许多人说她傻得头脑发热,可是她不这么认为。我对她很钦佩,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你很想这样吗?唐清,我认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有冒险精神,又不乏实际意识,不会因为暂时挫折而一蹶不振的。但是……”唐清苦笑:“天鹅的美是公认的,但你能说乌鸦因为颜色和天鹅不同就是有罪的吗?”“好了,时间快到了,我们上楼吧,否则罗琳又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宋明说。“我们又不是为她活着的!”唐清说着站住了。“你呀,不要跟我较劲了。”宋明推了推唐清。7月份,在整件价格战事件中为管理层作出“杰出”贡献的、劝唐清放弃申请调查的黄小姐得到了由Kosna和罗琳颁发的管理层奖。有的“成功者”,砍倒了一棵树之后骑在树的身上说:我终于成功地爬上这棵树了。唐清很喜欢和宋明交谈。
他觉得宋明是公司唯一可爱的员工,在自己的同事面前一点儿也不做作。有一次,他们在一个新开的饭店里吃完夜宵后,走在依然热闹的马路上,唐清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渐渐从新人迈向旧人,总有一天,会成为故人。”“你怎么这么认为?”“我只是有这个预感罢了。”唐清记得刚加入公司的时候,宋明把一个产品以高出成本价好几倍的价格卖出去,催着客户付款,回来以后马上告诉唐清,唐清就吵着让他请客吃饭。年轻气盛的宋明没多久就不再锋芒毕露了,但唐清依然会和他说一些心里话。宋明说:“在这个公司里,与人相处的技巧首先是假笑。每个人都忙碌,要看的电子邮件、公司政策太多了,不会有人花心思去探究你笑容的真假成分。
与女经理交谈,要在假笑的同时,适当夸她的衣服漂亮、发型时髦,哪怕她的衣服是冒着汗在小贩那里讨价还价买来的;与男经理交谈,要明确他与你交谈的目的和自己能被利用的空间,他给你吃箩卜,你要把它当人参一样地吃,脸上还要挂着笑容。”“你分析得那么透彻,如果有一天,你成了那个男经理了,你还敢这么说吗?”唐清问。宋明回答:“如果我成了那个男经理,我当然敢说。但我不会让我手下的人假笑,我有这个信心。如果我觉得有一个人在我手下做得不好,我不会在背后和人事部门为了如何把他炒掉而研究半天,我会给他在公司内部寻找一个最适合的位子。”“你太理想化了。不过,我希望你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态。”唐清说。“我刚才说的假笑是针对一部分人的,和朋友就不一样了。不过,也只有朋友才能分得出我脸上到底是真笑还是假笑,对不对?”他们都笑了起来,笑声飘荡在城市的夜空中,穿行在人群的缝隙里,随着车声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