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小学一路走到高一,仅仅两只拳头惹的祸便不计其数。有几次被人告到校长那儿去,差点开除学籍。是老爸千求万求,又答应向人家道歉,将我带回家去严加管教,写几千字检讨书;还特别声明,如若我期末考试不好,不能给老师增光添彩,就把我送到特殊学校里去。我知道这个“特殊学校”的残酷意义,校长老师也乐得给次机会,看我这小子的命运会有怎样戏剧性的发展。所以,每次头脑聪明的我,总会因此死里逃生,借不错的成绩,得以在学校里继续做我的混世魔王,让那些和我一样爱惹事生非的家伙们,咬牙切齿地对我骂个不休。
我的逍遥时日在读了高一,碰上一个教体育的老板(班),还有老板的小表妹——我的同桌舒小寒之后,便再也难以继续。老板是个刚出道两年的年轻老师。据上一届的师兄们讲,他表面看起来阳光灿烂、温文尔雅,实则诡计多端,是个难以对付的厉害人物。否则,便不会一毕业就被学校委以带“艺体班”的重任了。这些警告,我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他不过是个年轻的小老板,再狡猾生猛,还不是像以前的老板们一样,一骂二打三叫家长跑嘛,被我烦的次数多了,自然是撒手不管,对我放任自流了。即便他是教体育的,又能把我怎么样?顶多踢几脚,痛的时间长一些而已。好了伤疤,痛,自然是会忘记的。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便放开了胆子开拓我的拳头市场;不仅打出了高一,冲进了高二高三,连邻校的高中都有人“三顾茅庐”地拉拢我去入他们的帮会了。我是个自信一个人可以打得天下的家伙,所以对这样不成气候的小帮小派,一向懒得理。除非把我惹急了,才懒懒地出出拳头,教训他们一顿。而且,那一阵子,我的心思除了一个人天马行空地闯荡,更重要的,是转移到了同桌舒小寒的身上。
舒小寒跟她的老板表哥绝然不同。我几乎很少看到她像老板一样眯眼冲人笑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她和我一样,独来独往。只是我抱着篮球,她却背着大大的画板。她喜欢给人画速写,有时在课本上,作业本中,甚至试卷上,只简单几笔,便将一个人的动作或是表情给传神地勾了出来。画得最多的,当然是她的老板表哥。有时候老板站在她的面前,嘴角微微上翘,一脸关爱地看她做题。她抬头看他一眼,顺手便把他这个POSE夸张了定格在作业本上。老板忍不住,会哈哈地大笑,引得全班人纷纷侧目,以为他神经失控,要有好戏给我们上演了。
我在这样温暖的细节里,觉出舒小寒潜在的幽默与和善,于是千方百计地寻了法子与她说笑,但却并不见效。要么她不带表情地看我一眼,要么看也不看,直接视我为空气。当然也有特别,她突然间忘了我是个没有灵性的俗人,把将她逗得忍俊不禁的漫画指给我看。我看不明白,却每次都会定定地看着她,学了老板的模样,忘情地大笑;直笑得舒小寒灵感大发,将我呆痴的可笑小样,刷刷几笔在漫画书上“复制”下来。我看着自己小丑似的大张着嘴,连大门牙都被舒小寒故意用笔敲掉了一颗,不仅不会习惯性地出拳头反击,反而一个劲地击掌叫好。
这样的行为在我刚刚交定的死党李大明看来,毫无疑问属于没有出息的自作多情一列的。我说自作多情怎么就成了没出息?李大明捶我一拳:依你老兄的个性,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样偷偷摸摸地暗恋人家却不知道主动出击,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也还他一拳,说怎么不知道主动出击,只是她有老板这个“护花使者”,没有机会啊。“有机会要上,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就你们老板那两下子,难道还能把敢战天斗地的你给吓趴下了不成?”我看着李大明对我不屑一顾地冷冷一笑,暗暗地握紧了双拳,对着那个小心翼翼的自己,砰地给了一记热辣辣地拳头。
我开始悄悄跟踪舒小寒,慢慢知道她在一、三、五下午放了学后,会在画室里待到晚上九点半,而后由老板载着护送回家。但是二、四、六则会背着画板直接走回家去。有时候,她甚至会“甩”掉老板,到画吧里消磨一晚上。我曾装作不经意地跟着舒小寒去过那个画吧,看她旁若无人地从墙上取下上次没画完的人物漫画,找个安静的角落继续她的创作,连我坐在她的对面很长时间了都不会发觉。或许早就看见了,不屑理我?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追上她,说,舒小寒,你能给我画张像吗?她看了我一眼,没接话。我便又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你要愿意,我给你做免费的人物模特,不收费,而且随叫随到,任你加班拖堂,指手划脚。舒小寒又看了我一眼,这次没再沉默,而是反问一句:你真的有那么大的耐心?我一下子跳到她前面去,指天发誓:如若有半点谎言,天打雷劈!
我就这样成了舒小寒的“私人模特”,牺牲掉周末游荡城市街头的时间,在学校画室里摆着各种累死人的POSE,供舒小寒作画。有时候,接连两个小时都不敢动一动,怕舒小寒因此分心,一生气把我炒了鱿鱼。舒小寒是个画起来很投入的人,几乎连饭都会忘了吃。有一次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依然要摆出冷傲的表情来,抵挡这饥饿的侵袭。大约是肚子里的“示威游行”太剧烈了,连聚精会神的舒小寒都给惊动了。她看着我虚弱无力地一起一伏的肚皮,竟是笑出了声,而后低下头去,在画板上很快地加了几笔,便转过来让我看。我看纸上那个大义凛然的自己,肚子却是很搞笑地陷下一个碗形的大洞去,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道:不给加班费,也该赏碗饭吃啊,小姐!我这次没有装,便哗地笑倒在地上。我说舒小姐,你说出我的心声啦!而舒小寒,则边收拾画板,边乐呵呵笑着说:如果你有空,今天中午就请你去吃肯德基吧。
跟美女舒小寒吃饭,我当然有无限的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舒小寒出声地笑,而且是真的开心。只是我在那顿求之不得的午餐里,吃得却并不开心。因为,在我们对面坐着的,是个我曾狠狠教训过的小混混。他们在舒小寒低头吃饭的时候,不断地向我挥着拳头。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却是为了在好不容易肯给我笑脸的舒小寒面前,留一个更好的形象,而一次次地忍住了。
这样忍住了的结果,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那一群小混混,竟是盯住了舒小寒,几次三番在半路上截住了她,让她把我骗出来,以便他们来个突然袭击,狠狠将我教训一顿。没曾想,舒小寒不仅没有搭理他们,连我也没告诉。这样的行为终于将他们惹恼,有个家伙竟是一拳打在了个舒小寒的肩上,幸亏老板有事路过,救下了舒小寒。这些事,都是后来老板讲给我的。舒小寒则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照旧让我去做私人模特。画画的时候还允许我喋喋不休地胡吹乱侃,也慢慢地习惯接受我买来的诸如爆米花巧克力葡萄干之类的小贿赂。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为这样小小的胜利欢呼雀跃,便被老板划入了重点“收拾”的黑名单。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邻桌张大雷,把这一坏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还觉得无所谓;想大不了像张大雷那样,三天两头地被叫到办公室挨训罢了,没什么了不起,我只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应付着就是了。
我的估计又一次失误。那之后的一周,竟是风平浪静。老板的言行举止里,也竟无要批斗我的丝毫痕迹。他照样在做课间操时,微笑着用视线哗地一扫队伍,便将我们排得笔直。照样在上体育课时,与我们打球打得凶猛无比。照样会旁若无人地笑得我们浑身汗毛倒竖。这样的举动,却是让我觉得有种“回光返照”般的慌乱和不安。就好像,老板爽朗大笑之后,会立刻劈一剑下来,将我的小命收了去。
这样又过了一周,在有一天老板的体育课快结束的时候,他很随意地将我留下来,帮他将上课用的器械收拾回贮藏室里去。正当我整理完了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他随口问我练没练过拳击,有没有兴趣陪他玩一局。我当然对拳击极其感兴趣,但看看面前的对手,却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特殊对手的挑战。又看老板一脸的微笑,还是兴奋又激动地迎接了挑战。开始的几个回合,因为放不开胆子,白白地挨了老板几个拳头。后来上了路,也忘了对手的老板身份,居然很漂亮地还了老板几拳。正得意着,对面的拳头竟像是雨点似的,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我躲闪不及,一下子倒在地上。
老板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疼得呲牙咧嘴的我,一字一句地说:被人打倒的滋味,你是第一次尝到,如果你还想尝,那我奉陪到底!只是,有我在,你的拳头,永远当不了老大!如果你再让刚刚失去父亲的舒小寒,受一丁点的委屈;让她因为你,在回家路上受人欺负;或者,因为你的什么私人目的,耽误了成绩,我这个做哥哥的,会用你的方式,让你输得一塌糊涂……
这样被一个老师教训,是第一次。而我,也是第一次在挨了老师的拳头,还头脑很清醒地问老师,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求得被我伤害的舒小寒的谅解。老板慢慢蹲下身来,说:如果你能让原本会像我一样开怀大笑的舒小寒,回到从前的样子,那么,你的这次罪过,我会一笔勾销;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因为舒小寒曾告诉过我,你是第一个让她又学会笑的人,所以老师打了你,但谢谢两个字,还是不会少……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边往外跑边背对着老板喊:放心吧,老板!如果我做不到,甘愿再吃你的拳头!我在自己咚咚的脚步声里,听见老板震天响的大笑声,还有自己的眼泪,砸到绿色跑道上的声音。十六年的“拳击”人生里,再也没有一次,让我如此刻骨铭心,又如此深地,击中了我粗糙不敏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