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用在我身上简直是浪费。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是连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医生看我小嘴密封双眼紧闭的呆痴模样,忙让护士倒提起来使劲打我的屁股。打了好几巴掌,依然连声屁也没有放。后来是隔壁房里哇哇大哭的花喜,把我吵烦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干嚎了两声,当然依然是没有一滴泪的。
所以妈妈一直对外公给我起的“陈笑”这个名字耿耿于怀,觉得我本就是个嘻皮笑脸的小破孩了,还让我不怀好意地一路笑下去,非得把她这个当妈的笑死不可。据说小时候不管犯了天大的错,我都会一边挨着妈妈的鞋底,一边嘻嘻笑着转着圈圈把她老人家弄得晕头转向,且趁机老鼠一样从她的鞋底下哧溜一声逃之夭夭。实在不行,便会像黄鼠狼,放两个悠扬婉转的臭屁,熏得妈妈不得不扔了鞋子,远远地捂着鼻子跳开去。所以一般来说,我挨打的结果,总是在一片哄堂大笑里结束的。
隔壁的花喜的妈妈因此便总是羡慕老妈有福气,说有个这样的儿子,想发泄的时候,打他一万下都不心疼。哪像他们家的花喜,磕了碰了不顺心了,小嘴一瘪,雷还没有打,雨倒是倾盆泼下来了。甚至是爹妈偶尔闹个小别扭,彼此脸色不好看,她也会温度计一样敏感地测出空气里的冷暖指数,继而用一定量的眼泪调节一下家里的干湿度。
所以两家爹妈从小便有意识地把我和花喜放一块儿玩,希望两人都能“近朱者赤”,彼此调和一下,把各自的笑声或眼泪借对方一点。
花喜倒是乐得有我这个保护神,谁碰她一下,只消添油加醋地向我这个“混世魔王”汇报一声,我便立刻会冲上去为她解恨。花喜解了恨的结果,是老妈也会咬牙切齿地打我一顿解她之恨。我当然不介意,屁股上先放一层厚棉絮,再加一层硬纸板,鞋底打上去倒是蛮舒服,像有按摩师的手在软软地给我消除肌肉疲劳,酥酥痒痒地让我忍不住呵呵直笑。
我这个保护神在做了花喜十三年的保镖之后,有一天突然醍醐灌顶般地彻悟,跟花喜这样林黛玉似的小肚鸡肠的女孩子一起玩,实在是有失我陈笑的面子;于是放学的时候,便故意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后,故意让急烘烘要回家的花喜等得不耐烦了,气咻咻地一个人冲回家去,然后开始实施我的秘密行动。
所谓的秘密行动,其实只是坐在窗户旁装模做样地看一会儿英语,等一个人经过的时候,再高声地念几句,引起她的注意后,便飞快飞快地抓起书包冲出去,叫住她问个题,或是一块儿走上一百米的距离。
这个人,便是我们初二(3)班新来的孟青薇老师。第一次见到小葱一样秀气灵动的她时,我发了有十几分钟的呆;是花喜用圆规扎我一下,才哗地站起来高喊一声“小薇老师好!”班里顿时笑倒一大片。而我,也傻笑着挠挠脑袋,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上秀美的小薇老师。又是花喜踩了我一脚,悄声说轮到我做自我介绍了,这才醒悟过来,颠三倒四地介绍了一番,便无限懊恼地坐下了。
所以,我从那天发誓,一定要改头换面,以最好的形象让小薇老师记住我。一般学生爱用的与老师作对啊迟到早退啊作恶做剧给老师看啊,或是课后围着老师拍马屁啊这类的小伎俩,我当然是不屑用的。所以便精心导演了每天放学后的“偶遇”。我不知道漂亮的小薇老师有没有看出我的心思,反正是我这样“演出”了几次后,她便习以为常地会在经过我们教室的时候停下来,将温柔的大眼睛靠近窗玻璃,蝴蝶的翼翅般可爱地扑闪几下。每次我都是装出因过分投入地学英语而物我两忘的模样,偏偏每次还没等她“嗨!”地一声喊我回家,我的飞毛腿早已没出息地跑到她面前,抬脸幸福地冲着她笑开了。
从教室到南门口小薇老师的单身宿舍,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会故意磨磨蹭蹭地走。有段时间还装着得了脚气病,一瘸一拐地慢腾腾走;直到小薇老师给我买了达克宁来,才在一个星期后绞尽脑汁地去想其它的主意。
那时的书包里,总是装着许多被花喜称作没出息的男生才会吃的花花绿绿的小零食;什么日本豆、冰糖果、绿豆糕、小薯条、五彩棒,反正凡是花喜爱吃的我都偷偷记住了,去离家较远的一家超市里买了来塞在书包里,装作不经意地掏出来给小薇老师吃。小薇老师从不会虚情假意地推让一番,她总是很开心地说声“Thank you!”而后大大方方地与我一起分享这些不管酸甜苦辣,皆在我心里酿成蜜的小零食。
我爱极了小薇老师石榴籽一样透明晶莹的牙齿,笑的时候,都会有甜甜的香气呢!她的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则是比电视里任何一个做洗发水广告的明星的头发,还要神采飞扬。
这样光彩照人的老师,不让人喜欢才怪呢。
班里爱学英语的人数骤然暴涨。连我和花喜这样天生与英语是冤家的人,也拼命地把大脑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来,源源不断地把一麻袋一麻袋的单词往里运;尽管它们屁股还没有坐热乎,又都长了翅膀呼啦啦飞走了。成绩上的优势没有,我当然会更加珍惜放学后与小薇老师同行的宝贵的分分秒秒,争取最大限度地发挥力量,让她喜欢上我这样一个成绩不好,但其它方面都还是聪明绝顶的学生。
可惜,几个月后的一天,当我在小薇老师的挥手示意里,再次冲到她面前时,却发现她的身边,多了一位英气逼人的威武的军官。我看他那么亲密地紧握着小薇老师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完全没有开始发育的肩膀上,讨好似地拍了拍,说,你好啊,陈笑同学。我斜眼看看高出我近两头的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知道不论自己怎么努力,以后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在放学后,给小薇老师讲笑话,吃零食,甚至是做种种路遇歹徒时冲锋在前、保护小薇老师的美梦了。
可是偏偏我是个花喜嘴里“知其不可而偏去为之”的家伙,又会在遇到障碍时,大脑像加了几千瓦的马达,神速地发动起来。所以,这样伤男子汉自尊心的事,我当然也会拼尽全力地去弥补的。
因为爸爸与那个军官是一个部队的,所以我对军人们的作息制度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们哪怕是晚了一分钟,也会给予处分;处分多了,军人自然地便会被下调到差一级的部队里去。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我终于掌握了“敌人”来看望小薇老师的时间的详细情报。便开始分步骤按阶段地实施自己的方案。
第一次我是把军官和小薇老师的自行车气门芯全给拔了,等他约完会,急匆匆地要在打算好的十分钟里骑车赶回部队的时候,却发现两个自行车皆是瘪瘪的,没有一丝气。我看他很没风度地跑回部队去,知道这第一次处分,他是得定了。第二次我是在他们常去的学校小花园的长椅上,涂了一层粘性极强的无色胶水,等他欲要离去时,早已是寸步难行。第三次呢,我则在他骑到半路时,逼真地“晕”倒在他的车旁,让他载我去与部队方向相反的医院,等挂完号后又即刻“苏醒”过来,赖着让他带我回家去。
其实知道他是正在培养的部队干部,考察期间有上一次“不良表现”,就足矣“外调”了。果然是半年后他的考察期结束的时候,我从小薇老师的嘴里,套出了他要调走的好消息。那一刻我像个小傻子,神经兮兮地冲着漂亮的小薇老师笑,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眼里浓浓的惆怅与不舍。
暑假之后我读了初三,个子也似乎在一个假期里,疯了似地往高里长;不仅比老是骄傲地“俯视”我的花喜,高出了一头半,甚至是苗条的小薇老师,也比不上我啦!开学后的第一次英语课上,我乐滋滋地等着小薇老师走上讲台,然后殷勤地跑上去将已是一尘不染的讲桌再擦一遍,以此让小薇老师惊讶我与军官一样高的海拔。
可是这样的幻想,在一个死壮死壮(Strong)的老太太左摇右晃地踏进教室的时候,便瞬间灰飞烟灭了。
放了学我疯跑回家,问爸爸那个大个子军官调往哪里了。爸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书房里拿出一封信,说这是军官让他转交给我们班全体学生的。我看着整个初二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到讲台上,恋恋不舍地擦去的秀美的字迹,还有北京比我们这个军区好许多倍的部队地址,终于知道小薇老师快做幸福的新娘了,而大个子军官,也因为并没有因我的捣乱而出过差错的表现,得到了提升。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该让我兴奋地欢呼跳跃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是涌起一股咸咸的、酸酸的急流,且溅起很高的浪,拼命拍打着我,让我终于忍不住张大嘴巴,打开眼眶,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喷涌而出?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来串门的花喜的妈妈,全都看着我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和哭声,惊喜地高呼:果真没白和花喜做这么多年的朋友,不再是从前那个除了笑,屁事不懂的小破孩了!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整天眯起眼笑的小破孩;可是有谁知道,我是多么多么想念让我突然间长大了的小薇老师呵!
和老师打一架。
老爸是个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人,所以我也毫不客气地承继了他所有的功夫,而且日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剔除他的鞋底、腿脚、巴掌罗哩罗嗦一起上的招数,只消一记拳头,便可以将一切不屑之物一一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