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中报到的那一天,老爸坚持要开车送我去。我站在镜子前,边望着里面那个谢霆锋一样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边一脸不耐烦地头也不回地答复老爸:都说过N遍了,不要再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半小时不到的路,我闭着眼也迷不了!
像我这样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打着响指,在九月舒适的阳光里气定神闲地向市一中“挺进”的另类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很少,一脸飘来荡去挂也挂不住的成熟,在一辆辆桑塔纳的窗玻璃上高傲地划过;车里坐着的,或许会成为我未来的左邻右舍,那种有点娇气蛮横,小学生一样爱叽叽喳喳地向人炫耀父母家业的邻居。
心心念念着的重点高中的大门,此时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轿车、面包车、自行车,甚至是人力三轮;我鱼一样一身轻松地从缝隙里游过去,而后站定,回头瞟一眼被自己甩在身后的长龙似的车队,刚想老成持重地叹一口气,竟无意中瞥见横七竖八停着的车阵里,老爸的“夏利”正安安静静地朝我“微笑致意”……
老板(班)长地有些痞相,年轻得好似还处在叛逆期。本以为与我们会融洽得没有代沟,一张口却全是规章制度、服从命令之类的教条。后来听说毕业第一年,就被领导委以重任的老板,本想凭着满腔的热情大展鸿鹄之志,没曾想亲切得过了头,带出一个整日嘻嘻哈哈地和他称兄道弟的痞子班,且样样都是第一 ——当然是倒着数。
结果老板便被“留了级”,继续在高一基层下放。为了翻身大解放,看得出,他是下了狠心实施新政,决定将上一届的“怀柔”变法为“铁血政策”了。
没想到他竟将矛头首先指向了我。其实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就是我这个体育委员迟到了一分钟,口号呼地又没赛过邻班么?值得这么大动肝火,还罚写两千字检讨吗?
不服气,晨读潦潦草草地写了几百字,交上去,一脸漠然地转头便走,后面无情无义地扔过来一句:葛风,体育班长,你就先干到这儿吧,今天的课,你也最好站着好好反思一下。
这是开学后的第八天。我几乎还可以背下第一天日记里的新鲜、骄傲、紧张和渴盼。记得我带完了操,喊出了让自己有些难为情的号子的那天晚自习,我故意迟到了几分钟,跑到诺大的广场上去。那里站着一长排的“历史名人”。我从古老的孔子、孟子逆流而上,仰望着在浩淼的星空下昂首屹立着的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们,想着何时自己会像他们一样,顶天立地,铁骨铮铮!而后我便在最后一个除了于姓名处刻着的一个大大的问号,却并没有雕像的石座旁站定。像个初次做小偷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环顾一下在黑暗里沉寂的校园,忐忑不安地爬上那蓄谋了一天的石座;我听见有一种东西风一样呼呼地在血液里穿行,搅起滚滚的烟尘,如历史的幽灵,在从孔子开始到我结束的石座上,穿梭轮回……
可是,而今,这一切,却被一个小小的错误,瞬息间便碾为齑粉。从办公室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时,广场上不绝于耳的喧闹声一阵阵地袭来,很热闹的场面,放眼看过去,我却只看到那个大大的问号,和问号上面,冷冷清清的基石……
语文,数学,物理,一节节的站着熬下来,竟也没觉得特别地难堪,就像老师们将“鹤立鸡群”的我视若无物,我也将白眼和嘲笑,甚至颜面,贬到一文不值!
中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老师是个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大学校园里特有的浪漫、清纯、热情又张扬的气息。不知道她哪来的魅力,每到我们班上英语,从办公室到九班教室的不长不短的走廊里,课间十分钟,总会比平常多出两三倍的“看风景”的学生;有厚脸皮的高个子男生,竟会跑到我们教室里来,借口找人,偷偷地瞟一眼和着“后街男孩”的音乐,边做上课的准备边气定神闲地嚼着口香糖的女大学生。
她真的好象还在大学读书的样子:耐克鞋,故意磨破了的牛仔裤,小巧玲珑的身体却被一件很肥大的T恤裹挟着;脖子上挂了古朴典雅的藏族木饰,头上翘着的,却是两只灵动可爱的羊角辫。
这样另类的打扮,肯定是与我们习惯了的一身套装的人民教师的形象大相径庭的,否则便不会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引起了整个高一教学楼上不大不小的轰动。
我却是不怎么喜欢她。我想哗众取宠与周杰伦那样深入骨髓的另类是不一样的,个性应是一种深刻鲜明的气质,从内到外,层层溢彩流芳;若是只想换取一种所谓的同情、亲密、支持和没有隔膜,那将是多么地虚伪和矫情!
例行的问好之后,她却没有开始讲她的Happy Jam(正式讲课前的调味品),停顿了两秒种,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抬起有些酸麻的头,才发觉她已走到了我的身旁,微笑着站定。我的脸微微地有些红,想着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中午,竟然在最后一节课上,被老师用这种比冷漠还要让人难堪的方式,当众出丑。她却并没有问罚站的原因,只是兴致勃勃地用英语出了个谜语,孩子似的歪着脑袋,让我来猜,还故意激我,说我肯定猜不出来。
心里好象有一扇窗子,啪地被一只手打开了。窗外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而谜底,则好象是风中的旗帜,呼啦啦地在上空飞扬。
答案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她的一连串由衷的赞叹也热烈地向我涌来,一声响亮又欢欣的“Sit down, please!”过后,我像过去很多次回答完问题,听见老师的指令自然而然地坐下一样,拉过凳子,坐了下来。
课上了有一半了,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英语老师用了一个多么巧妙又美丽的方式,把我已麻木冷漠的自尊,送会它本该有的位置上坐定!
做一个平民的感觉其实也挺好,不引人注目,却可以像一滴水,融入无边的海里;无论自己的梦想如何地膨胀张扬,蠢蠢欲动,甚至是不可一世,都没有人,会注意它们,指责它们,或者跑上来,粗暴地一脚将它们柔嫩的小芽踩断。就像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必担心后位同学的眼睛,会盯着我随了英语老师转来转去的脑袋,而生出蜚语流言。
其实,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我很快发现几乎全班每一个同学的脑袋,在上英语课的时候,都会步调一致地在小巧玲珑的老师铿锵有力的调度下,唰唰地转来转去。而且,我还发现,从英语老师还坐在办公室里准备上课的那个时刻,就有许多人开始坐立不安,脸上挂着某种不愿与人分享的神秘的微笑;可是越不想让人知道,那种不打折扣的喜悦和幸福却是越鲜明清晰地流溢出来,又花香一样溶入九月已有些湿润的阳光里,将整个的教室浸润得新鲜,洁净,非同一般。
Echo(卸去了乌纱帽,突然觉得自己也随俗了,竟这样称呼起这个我原本不屑一顾的英文老师的名字。)便在这样有一丝兴奋和不安的欣悦里,“嗨!”地大叫一声,推门而入。
我总奇怪Echo哪来那么多旺盛的精力和稀奇古怪的主意,她好象被某个分管快乐的天使附了身,每时每刻都会将来自心底的快乐,溪水一样潺潺地流向每一个人。她的课,亦因此而熠熠生辉。常有邻班的学生甚或老师私下里问:九班刚刚在开联欢吗?疯了似的,又鼓掌又大笑的,一点上课的样子都没有!言语里浓浓的嫉妒谁都听得出来。听者只是故作矜持地笑,心里,却早就像Echo说的,“乐得唏哩哗啦,没了形状”。
班里开始有种文革时的狂热的气氛,红皮书上的话,动不动就被人搬出来眉飞色舞地炫耀一番,当然,里面记载的,全是Echo的经典名言。像 Echo说“如果你有一分的快乐,一定别忘了拿来放高利贷;因为雪球越滚越大,快乐也会越来越多,坐等快乐Money一样滚滚而来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又美好啊!” Echo还说“失恋了考砸了生病了吵架了挨批了甚至伤心得要死的时候,一定要珍惜一点眼泪啊,因为眼泪里含盐太多,泪流多了,盐也少了;医生警告过的,人缺了盐,会浑身发软四肢无力,骨架散了,伴你一鼓作气向前冲的精神上哪儿附呀?” Echo又说“学校广场的设计师真真地是个翻版的葛朗台,将那个打了问号的基座设计得那么小,要知道几年后九班的68个学生都会被硬推上去,和英雄豪杰们一道顶天立地地站着的啊!”
我开始能够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宿舍里几个大胆的家伙,中午吃完了饭闲着没事,站在阳台上,等着Echo从学生食堂里抱了火腿、方便面和一大堆小孩子才吃的零食,乐不可支地“挤”出来时,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Echo!”,便迅速地缩回脑袋来,躲在窗户后看她站在人群里茫然四顾的可爱模样。有时候我也会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试图真正地融入到那片生机勃勃的大海里去。就像有一天,我在校园的操场上锻炼身体,遇到一个人打篮球打得兴致盎然的Echo,竟走上前去微笑着问:Echo,我能不能和你一块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