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了教学楼门口的时候,哥哥才追上来,拉住穿着旱冰鞋如履平地般踏上两层楼阶的我,郑重其是地瞩咐道:“小飞,以后不论在教室还是办公室里见了哥哥,还是改改称呼地好。记住了,我可是会做个不徇私情的好老师的。”
我蹬蹬蹬地爬上一层楼后,才笑眯眯地回过头来,扮个鬼脸给哥哥:“记住啦,唐浩老板(班),我也会给足你面子,做个不徇私情的好学生的!”
第一天的课,很是轻松,老师们轮流做自我介绍。全都是年纪一大把、荣誉称号也一大把的老教师,除了年轻得几乎辨不出是老师还是学生的哥哥,还有一下子便将全班学生的心掳获住的语文老师米小弯。
隔壁班的男生们看见清秀可人的米小弯夹着备课本,美丽的小诗一样飘过来,却没在他们门口停留上一秒时,嫉妒得快要疯掉了。所以,下课铃还没有响完,他们像说明文一样一板一眼的语文老太,便被一窝蜂涌出的学生挤得几乎半悬浮起来。这股暗流涌到我们门口,便再也凝滞不动了。我看着忿忿挤出去的语文老太,和他“移情别恋”的弟子们,竟是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了当然没忘记嗖一下滑到门口去,替温柔迷人的米小弯老师,在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口“杀”出一条大道来。且一直引领她下了楼,才停住脚,重申了我的名号:“米老师,我叫唐飞,唐老鸭的唐,张飞的飞。相信我以后会全心全意为您做好课代表的。”米小弯仰头看着足足高她一头的我,没说话,却是送我一个无限感激的微笑,而后一低头,一步步地下了楼。
晚上破例没看电视,硬拉着哥哥给他讲一天的见闻。在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谈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米小弯的清纯秀美、温婉可人、多才多艺之后,一直没作声的哥哥啪一下拍了我一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小子别是暗恋上你们米小弯老师了吧?”我看一向对我宽容至极的哥哥满脸的紧张和不安, 不理他,却是一把拉过毛毯来蒙了头,又幸福地闭了眼,放电影似的想想米小弯老师弯月似的细眉,清澄透亮的双眸,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一抹浅浅的动人微笑,便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而后猛地一掀毛毯,拦过哥哥的脑袋来,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小声说:“我想我是真的暗——恋——上——米——小——弯——啦!”
哥哥看乐得不知东西南北的我,叹口气没说什么,便帮我盖好毛毯走出去了。第二天的班会上,他却开了个小型的讨论会,让台下目瞪口呆的学生们,一个个地站起来,谈谈关于对爱情和学业的看法。都是十六七岁,说不出爱究竟是什么的毛孩子,又加上有哥哥在一旁站着,当然是含含糊糊,三言两语地说完便急急坐下去了。唯独我,大无畏地滑到讲台上去,一昂头,说:“其实有时候,爱不仅可以让我们疯狂地忘记一切阻拦,而且不论成功与失败,都可以成为一种最强有力的动力!” 斜眼瞟了一下哥哥,他紧紧锁住的额头,竟是倏地松驰下来。
不管办公室的老师们怎样拿了怪异的眼神看我长了“翅膀”的大脚板,我照旧在课前殷勤地滑到米小弯老师办公室去,多此一举地帮她拿备课本,又问有没有事情可以效劳。或是下课后在花儿一样开满了走廊的学生堆里,给她冲出一条道来,又拿了源源不断的问题合情合理地将“护送”进行到底。偶尔在路上碰见了哥哥,我还会边喋喋不休地与米小弯老师探讨着问题,边豪迈不羁地朝他挥挥手,点点头。
米小弯老师有足够好的耐性和修养,任我以五花八门的理由去语文办公室里转。直到有一天,我刚刚滑到她的办公桌前,喇叭里传来级部主任声嘶力竭的敬告声:“为配合老师更安静地办公,没有特别紧急的事,请学生以后不要到办公室找任课老师闲聊。特此警告!”我想起在楼道里屡次三番地想拦住我教训一顿,结果都被我飞一样的速度吓得闪到一边去的级部主任,知道再这样一天无数次地“闯”语文办公室,我这个语文课代表的芝麻官丢了事小,给米小弯老师带来言语上的伤害,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哥哥让学生捎话给我,放学后在校门口等他一起回家。那天米小弯老师在课上念了我的作文,又说了一些让我几近晕眩的词汇,所以我没等得及听完班长啰哩啰嗦的通知,便偷偷从后门一弯腰滑出了教室,飞奔到校门口准备给哥哥炫耀一番了。
十月傍晚的空气里,有薄荷般清凉恬淡的味道,我握着有米小弯老师优美批语的作文本,眯眼看着天边绚烂铺陈着的大片大片的夕阳,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快要燃烧起来了。是有两只手,同时在我背后拍了一掌,我的不安分的心,才“哐当”一声落回原地去。转过头看时,却是狠狠地吃了一惊,身后站着的,除了哥哥,竟还有一身玫红色长裙,含羞带笑的米小弯老师。
我是在哥哥又“嗨”地捶了我一拳后,才一下子醒悟,很高声地喊了一声“米老师好!”我看见米小弯很调皮地歪头看了哥哥一眼,而后哄小孩子似地笑问我:“唐飞,米老师去你家做客,欢迎不欢迎啊?”我迅速地绕到哥哥的身后去,抓住他的后车架无比幸福地冲着他们的后背喊:“of course ,welcome to our home!”
一路上,我疯了似地嗷嗷唱歌给他们听,在他们哈哈笑着看我的时候,又飞一样滑到他们前面去,鹰一般张开胳膊,引领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群川流不息的路口。偶尔我还会啪得蹿到哥哥的后车架上去,把头倚在他温暖结实的后背上,仰头看天。成群的鸽子呼啦啦飞过,归心似箭的飞机一眨眼便只剩下了没来得及散去的长长的尾线。我听见米小弯老师玫红色的长裙在风里歌儿一样畅然做响,而哥哥的笑声,则是其中最响亮的那个音符。
我想我是太过兴奋了吧,否则不会在哥哥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了,还把啤酒像喝白开水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米小弯老师走出去好远了,我还对着她被哥哥安全护佑着的娇小的背影,一遍遍地挥着手,且用力高喊着:“米老师以后常来玩啊……”是最后一边收拾满桌的狼藉,一边欢快地哼着小曲的妈妈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丢下一句:没发烧啊!我才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着我和哥哥在旱冰场上拍下的照片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滑旱冰的时候把腿摔断了都不哭,所以再也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这样勇敢的男子汉掉眼泪了!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泪,还是一滴滴地落下来了。我终于知道,心里的痛,来的时候,原是比任何外在的创伤,都要凶猛都要剧烈的。
我是在几天后的一个课间,滑过班级部主任的办公室,被他硬生生给拦住的时候,才知道班长下的那个啰哩啰嗦的通知,原是冲我来的。通知上让所有的课代表去级部主任那里开会,无故不到者,给予警告处分。我当然不在乎什么处分,倒是对级部主任在会上的表现,甚感兴趣。据说他批我批上了瘾,连带地把哥哥和米小弯老师也一块儿给批了。至于原因,则是目无尊长、锋芒过露、行为激进之类的词汇。
我看着级部主任亮光光的脑袋,还有他恶狠狠盯住我旱冰鞋的滑稽模样,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想怎么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激进分子?而米小弯老师,因为将我的那篇《会飞的鞋子》印成了铅字,骄傲地分发给外班的语文老师,亦被扣了一顶“锋芒过露”的帽子。原来从苦难的学生时代逃出来做了老师,挨批的命运,也依然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们呵。
我依然会在米小弯老师提出问题的瞬间,便高高地把手举过头顶。也依然会流星般滑到讲台上去,帮她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且不起任何的粉尘。亦会当着很多老师和同学的面,替哥哥邀请她去我们家共进晚餐;而后在微凉的夜色里,看她和哥哥手拉着手,慢慢地沿着城墙走,一转身,再也看不见了。
只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心里,有怎样的痛,在慢慢慢慢地划过。就像旱冰鞋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滑过时的痕迹,不鲜明的、却是刻入冰层里的痕迹。
11月12号,是我的生日。哥哥请了假,陪我去市里最漂亮的旱冰场滑旱冰。像是演员登上自己钟爱一生的舞台,我酣畅淋漓地尝试着所有新鲜刺激又惊险的动作。时而像线条流畅的鱼,在舒缓的音乐里逍遥自在地穿行;时而像只鹰,从高地上以挡不住的速度哗地俯冲下来。偶尔,我也会故意在前方挡住哥哥的去路,在他转身时,又唰地一下绕过去截住他。有好几次,眼看着哥哥在人群里快被我逼倒了,我这才潇洒地伸出手去,将他牢牢地拉住,而后并排与他恣意前行。
耳边有风,在呼呼地响着,我听见哥哥拼命地朝我喊:“小飞,你知道米小弯老师报名的事吗?”我头也不回地问:“报什么名啊?”“研究生考试啊!”依然没有刹住飞一般的速度,直到我累得喘不过气来,慢慢地蹲下去,看一只又一只的脚哗哗地从我眼前滑过;而后另有一只脚,滑过去,又滑回来,停在我的面前,再也不肯走。我抬起头,笑看着哥哥:“哥哥,我答应你,从明天开始,穿上运动鞋,脚踏实地去上每一节课。你也要答应我,一定不要落后,拼命地追上米小弯老师啊。”
不等着哥哥说完他的谢谢,我便又起身,去追赶那个在场地上老是对技术不佳的哥哥横冲直撞的大块头。我要让哥哥知道,不只他可以在领导面前护佑着我,让我自由自在地飞了这么长时间,有时候做弟弟的,亦可以借给他,一只最最安全有力的大手。
其实,十七岁的我,在高中的第一节语文课开始的那个瞬间,就明白,我应该怎样像爱哥哥一样地,爱着被那么多人喜欢和嫉妒着的米小弯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