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一踏上教室的讲台,还没有开口讲话,只是将湖水一样深邃的视线,逐一扫过准备在课上昏昏睡上一觉的学生,我就知道,一向大方的田小妹,这次是自私地,朝我隐瞒了许多的东西。她明明已经被这个高大帅气又略带忧郁气质的老师,迷得心神不宁,还假装极镇定地,殷勤地将一瓶矿泉水,放到讲桌上去。没有人注意她的慌张,但我却看到了她转身时,揉皱了的衣角,还有,眼角的一抹羞涩。田小美的这瓶水,送得恰到好处。她一定在此前,背着我,将陈子善近日嗓子微咳的病情,调查得一清二楚,这样陈子善的第一抹感激的微笑,便轻而易举地被她夺了去。
而在此之前,田小妹是多么地侠义大度啊,她肯给我看自己最私密的日记;肯将千辛万苦才淘来的一双彩绘鞋子,借给我穿,尽管最后弄得脏了,洗也不洗,便“完璧归赵”;肯将自己喜欢的明星海报,拿来送我,只为那海报上的标识,剪下后可以换一本新的影视杂志;肯逃了唯一被老师夸赞过的英文课,只因为我突然地发了神经,想乘环城的公交,漫无目的地瞎逛。而我,亦与田小妹无私地分享着喜欢的一切。连班里的老师们,都知道,如果田小妹没来上课,谎称病了,那么唯一知道其中真相的,只能是我。男生们也说,看田小妹和沈卉卉,好得像是一个人和她自己的影子,分都分不开呢。
可是,就是这样彼此忠贞不贰的死党,却是因为一个陈子善,就即刻将我丢在了一旁,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丢面子的事。
田小妹真的是被陈子善老师吸引了去。
对于非高考的科目,许多同学,皆是抱着可学可不学的心态,上课,尽量地往后排去坐,以便能够安心学习更为重要的科目;而田小妹,则欣喜若狂地,在课开始之前,便四处给人换座位,如果能够有幸换得第一排正对讲桌的位置,她就会像中了百万彩票一样的兴奋。
我每每看到田小妹在课间十分钟里,为了换一个更靠前的位置,不惜“卑躬屈膝”地逐一求人,我便瞬间觉得心底失落,似乎头顶温暖的阳光,倏忽隐去了,天空变得晦暗阴冷,而那个一向与我不弃不离的影子,自然也是无影无踪。我一直以为,这个影子,离了我,会一样难过心伤,可是,事实上,还有谁,能够像田小妹这样,日日如一只彩蝶,因为沾染了扑鼻的花香,愈加得妖娆妩媚?即便是有偶尔的烦恼吧,那也不过是这快乐的陪衬,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虚假与矫情。
所以,我在田小妹再一次飞红着脸,请求人给换位的时候,当着许多女孩子的面,便挖苦她说:田小妹同学,你这么支持陈子善老师,上课举手几乎触到人家鼻尖上,该让老师给你颁发个最狂热Fans奖才是呢!周围人都抿嘴“吃吃”地笑,而田小妹在我这句嘲讽里,则腾得将脸羞红了。
那天生物课上,田小妹明显地有些不自在,没有卖命地做陈子善的传声筒,也没再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子善。甚至,在轮到她来回答问题时,陈子善连喊了她两次名字,她才神情恍惚地站起。就连陈子善,在安静了许多的课堂里,视线的落脚点,都变得杂乱无章,索然无味。
几天后,田小妹突然在放学的路上,拦住我,随后像以往那样,笑嘻嘻地附我耳边,说:我有好东西,要不要一起分享?我没有好声气,翻翻眼皮道:你还是藏着自己独自享受算了,我可没有那么幸运,能与你共享什么甜蜜的秘密呢。田小妹并没有扭头走开,而是夸张地拥抱了我一下,说:我知道沈美女最大度了,所以绝对不会跟小肚鸡肠的田小妹,计较任何过往,对不对?我被她当街抱得胸闷,但却即刻原谅了这个自私起来毫无原则,无赖起来也绝对无人能敌的丫头。心底郁积的不快一旦烟消云散,我也恢复了自己的泼辣作风,立刻朝她嚷:什么好东东,还不快给本姑娘分一半来!
田小妹的宝贝,竟然是她从窗口偷拍的陈子善的行踪,还有几张特写的照片。我惊讶田小妹对陈子善日常生活的了如指掌,陈子善几点几分准时骑车经过楼前的小花园,上课铃声响到第几声的时候,陈子善右脚会踏进教室,他又何时,会出现在热闹的球场上,她都做了细致的观察和记录。我大赞她是超级狗仔,田小妹即刻得意地笑了,似乎这是对她劳动的最高褒奖。
那天我们忙活了很长时间,终于成功地将我们两个人的靓照,与陈子善的,粘贴在了一块。照片上,我和田小妹保镖似的,依偎在陈子善的两侧,眼睛里浓郁的幸福,快要溢出来了。
自此我和田小妹,又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共享一切与陈子善有关的新闻,就像共享那些我们曾经迷恋的明星八卦一样。我也开始在上课的时候,学会将视线,始终与陈子善的对接在一起;学会在课前几分钟里,围着他问东问西,且不忘尽力卖弄自己;学会在校园里,与他“偶遇”,而后响亮地向他打一声招呼,并且极清晰地告诉他,我是高二(3)班的沈卉卉。我和田小妹在经过了数次“偶遇”之后,终于让陈子善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我和田小妹经过陈子善的办公室,下意识地朝里面飞快瞥了一眼,不想正被他看到。两个人微红着脸,刚要逃走,却听见陈子善喊道:你们两个小丫头,过来一下。以为要被他批评上课抢他话头,没想到他竟是拿出一张叫《点虫虫》的碟片,说:难得文科班里,有像你们两个这样喜欢生物的学生,作为奖励,让你们看这部非常棒的生物记录片。
那一刻,我和田小妹,几乎要疯狂地跳起来,但还是在陈子善温暖的微笑里,克制地,掐了一下彼此的指尖;一种带了疼痛的喜悦,即刻经由指尖,传到对方的心底。
那部法国的记录片,的确是唯美。但我和田小妹,却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碟片的内容,只清晰地记住了那个午后,洒满慵懒阳光的办公桌,电脑屏幕上,柔和的淡蓝色光芒,还有碟片里,传出的美妙悠扬的音乐。
我们坐在留有陈子善掌心温度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片中的蜗牛,忘我地缠绵;而我们仰慕着的陈子善,则倚在花香鸟语的窗前,给某个朋友,抑或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友,开心说着闲话。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春天。
一个星期后,班里的生物课代表,换成了田小妹。没有人,对此表示任何的异议,不过是一门无关紧要的功课,换人,则也像老师讲过的课,过后即忘吧。而我,为什么心底却是充满了浓浓的忧伤与苦涩?聪明的田小妹,她再一次为了自己的私利,悄无声息地丢掉了我。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忘了,我和她一样,有17岁女孩子的敏感与柔情;我在看完碟片后,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千字的观后感,交给陈子善,希望他能忙里偷闲地,给我写几句评语,这样我就能够拥有他的亲笔“签名”。但还是落在了田小妹的后面,陈子善说:沈卉卉,你的观察很细致,可还是比田小妹,稍逊一筹呢。
我终于在陈子善的这句评语里,决定,此后再也不会搭理田小妹。当然,也包括我始终难以淡漠忘记的陈子善。而田小妹,也似乎失去了先前共享秘密的激情;她每隔一天,都要跑到陈子善的办公室里,“汇报”工作,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陈子善也未必会认真地倾听,但她还是乐此不疲。许多同学都说,看田小妹多么地让人讨厌,生物作业值得如此认真,甚至因为晚交了片刻,便大动干戈么?何时她变得如此不招人喜欢了啊。
是的,何时田小妹变得如此张扬如此骄傲?而我,又是何时,变得这样尖锐这样容易感伤?17岁,当是最单纯无忧的年少时光,而我们,为什么却是心思绵密到连自己,都突然觉得厌烦?
这样的问题,还没有弄明白,高二便戛然而止。然后便是忙碌到无暇难过的高三,再然后,便是高考。之后,就是瞬间成长,青春如那秋日的叶子,孤单挂在枝头,回望那遥远湿漉的春天。
晚春的某个午后,我和田小妹重回到校园,在一个楼角,遇到已经有了妻子的陈子善。我们笑着向他打招呼,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们,而后便习惯性地点头,回说:你们好,快要上课了,赶紧回教室读书吧。我们看他走出老远了,才终于彼此对视一眼,怅惘地说:两年前的我们,多么地傻呵。
在陈子善的记忆里,已然没有我们的位置。可是,我们自己,却是牢牢记住了,那样痴傻的年少时光。还有,那些在彼岸的岁月里,寂然生长的丰盈的泪水,哀愁,嫉妒与真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