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讨厌对门的王小南。是那种很想在他背着阔气的木吉它,神气十足地走进教室时,暗地里狠狠绊他一脚,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跌个四脚朝天、丑态百出的讨厌。
学校离家有两站路的样子,我宁肯走着去上课,也不愿像妈妈千叮万嘱的那样,“一定要和小南哥坐公交去上课啊;别中途下车,也别坐过头或是赖在车上不去上课啊,紧紧跟着小南哥。听见了吗,小螺?”妈妈上班的地方很远,常常来不及把我押到公交车上去。所以我便可以在妈妈上班后,偷偷呆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把吉它找出来。而后关了所有的门窗,拉了所有的窗帘,一个人乱七八糟地弹上一会儿。或者是干脆课也不上了,一直弹到墙上的时针指到11上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把吉它“物归原地”。而后背上书包下了楼,又一路飞奔到五十米外的站牌地方去,等着公交车来的时候,随着挤出的人群,闲闲溜达回去。
这样的时候,同时遇见妈妈和王小南,是最难全应付的了。我常常故作轻松地倒着走,左眼瞟着妈妈,右眼“白”着王小南;双耳警觉地竖立起来,随时捕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嘴巴则千方百计地把话题从学校岔到九霄云外去。可惜那时王小南不光不理会我的忿恨白眼,反而变本加厉地揭发我。他常常在看到妈妈的时候,故做惊讶地问:阿姨,小螺今天病了吗,怎么不见她去上课啊?
这句话引来的后果,当然可想而知。常常是在对门王小南刺耳的吉它声里,我单腿站在桌旁写检讨。妈妈则饭也不做,一个人对着床头的“全家福”发呆,或者抹眼泪。全家福的照片上,被爸爸妈妈左右簇拥着的我,眼睛没看镜头,却是傻傻笑望着手里大大的海螺。海螺是爸爸买回来的,其中的一角被爸爸加上了一个漂亮的哨子;对着哨子轻轻一吹,就有轮船汽笛般的声音,很遥远地传过来。
为了这个会“唱歌”的海螺,妈妈还和爸爸吵了一架。她坚决让爸爸拆下哨子来。说这么不吉利的声音,一年听上一两次,已是够让她伤心的了。我不明白。照样在送爸爸出海的时候,骄傲地把它挂在脖子上;看站在甲板上着一身帅气海员服的爸爸,在汽笛声里渐渐地远了,我便使劲挣脱掉妈妈的手,很努力地鼓起腮帮吹着我的大海螺。身旁的妈妈,常常蹲下身来,在背后紧紧地抱住我,一句话也不说,却是把眼泪,一滴滴地沾满爸爸从海外给我捎来的漂亮衣衫……
我也会像妈妈一样,对着照片发呆。想着何时爸爸回来了,我就会从妈妈的“酷刑”下解放出来,像王小南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上一段时间的吉它了。也不知道那个高个子的吉它老师,是否还记得我这样一个老是在课下缠着他“不耻下问”,害得他连厕所也去不成的女孩子。他一定不会忘的。他说过我有让他大吃一惊的音乐天赋呢;而且我还求他给妈妈打电话,手下留情,让我学完那个月的吉它呢。
可是越是盼着爸爸回来,越是收到爸爸又要晚归的消息。妈妈好像是对这样的消息习以为常。我却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长不短地失上一会眠,而后默默地在心里鼓励自己:下学期,吉它课一定要报上名;实在不行,在爸爸来之前,就自己先负隅顽抗着吧。
很后悔自己读到了初三,才有了反抗意识。要是小学的时候就一路反抗下来,我也早和王小南一样,可以风风光光地上电视了。
很容易地便骗到了二百元的报名费;又软磨硬泡地把老师多余的吉它借过来,便在王小南的座位前面,得意洋洋地坐下来了。王小南多次借故给我搭话,我都不理他。放学的时候,更是飞一般奔出去,不与他同行。不过,还是写了张纸条给他,“警告”他别多管闲事,否则……省略号之后画了个大大的青筋暴露的拳头。王小南比我高一头了,根本不怕我的拳头。可是如果不小心,被我这学习班长在老板面前告上一状,他定是吃不消的。所以在爸爸回来之前,给他点此类的警告还是必要的。
情况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糟糕。周末的时候,借口补课,呆在琴房里练吉它或是编曲;妈妈欣喜于我的“浪子回头”,不再唉声叹气,而是变着法的做好吃的饭菜,奖励我的“好学上进”。看着一桌子丰盛的物质食粮,偶尔也会因欺骗了妈妈内疚上一会儿,不过很快就会因为“地下”得之不易、更为丰富的“精神食粮”,而把敌人王小南和家里的太上皇抛到九霄去外去了。
跟后位王小南倒也是彼此相安无事。周末去练吉它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了他,竟会当着妈妈的面说一些诸如“阿姨,田小螺近来很用功啊”之类的奉承话。
不过,在学校里依然是不怎么搭理他;有了问题宁肯打电话问音乐老师,也不愿转身问近在咫尺的他。王小南倒是不像小学的时候那样骄傲自大,还时常地拿一些自己写的歌词来让我帮忙谱曲。尽管不怎么乐意,可迫于自己的“地下音乐”,还是会适时地帮他一两次。
学期末的时候,市里有一次音乐大赛,前三名可以获得进市一中艺体班的保送名额。激烈的竞争后,我和王小南竟是都在预赛中脱颖而出。
那一段时间为了决赛中规定的原创性音乐,我几乎拼了命。最终将词曲搞定且练得滚瓜烂熟的那个周末,阳光正好的午后,我竟是趴在书房里,一头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妈妈已把我满桌的稿纸撕得粉碎;而且她很轻易地就从音乐老师那儿骗来了比赛时间,且做好了12月20号那天要把我从早监视到晚的准备。
比赛很快地到来。三十个人中,我是第十个上场,王小南紧随其后。那天我起得很早,想趁了妈妈没起床之前,偷偷溜出去。可惜,一开卧室的门,便看见妈妈早已阴沉着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一转身便将卧室的门啪地一声关上。而后趴在床上,看着那个抱着海螺,被爸爸环拥着的幸福的傻丫头,积了十几年的眼泪,终于哗地一下夺眶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飞快滑过。第八个选手快要上场、我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像是妈妈的同事。而后我听见妈妈慌慌地下了楼。我跑到阳台上,看见妈妈匆匆远去的背影,还有,角落里音乐老师骏马一样潇洒的摩托,正朝我快乐地高声打着“招呼”。
那是我十六年来最幸福的一次。尽管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却足以让我刻骨铭心地记上一生。像是很多个可以逃掉妈妈监视的下午,我抱着心爱的木吉它,坐在海边松软的沙滩上,弹唱自己作词作曲的歌:
我有一只海螺/会唱歌的海螺/吹起它的时候/我听得见远方的爸爸/一声声地唤我的乳名……
我有一只海螺/会唱歌的海螺/吹起它的时候/我看得见身边的妈妈/一滴滴地将泪水浸湿我的衣衫……
海螺声声/海螺声声/何时你会把我的歌儿/捎给海上的爸爸/告诉他/快快归来/快快归来……
海螺声声/海螺声声/何时你会把我的歌儿/捎给隔壁的妈妈/告诉她/我会爱她/永远爱她……
唱完的时候,过了足足有两分钟,我才意识到,台下雷鸣般响着的,是观众的掌声,而不是声声的海浪。意识到,站在角落里的妈妈,脸上挂着的,是愧疚又喜悦的眼泪,而不是习以为常的愤怒和失望。而王小南的爸爸,则在妈妈的身后,冲我狡猾地微笑。
初三毕业的时候,我和王小南用比赛得来的奖金买了最好的的胶卷,啪啪地给音乐班的同学照了个够。当然,全家福也没有忘掉。只是照片上被爸爸妈妈左拥右抱着的我,除了嘴里吹着的大海螺,怀里还紧紧搂着,妈妈新买来的闪闪发亮的木吉它……
记得那时我们都很傻。
春天来的时候,我们文科班,竟然换了一个叫陈子善的生物老师。
这个消息,是死党田小妹最先发布的。而我,当然分享了其中最为隐秘的细节。据说陈子善老师,有着令人着迷的歌声,让人微醉的温柔眼神,微笑起来,更是有比X射线还要强的杀伤力;系单身贵族,虽有不少女老师爱慕,但均没有擦出丝毫的火花;爱好广泛,尤喜带领学生去做野外生物调查,在自然山水中,品味个中乐趣。
田小美的这一番描述,即刻让我的心里,充溢了莫名的喜悦,就像那阴郁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枯草,春风一过,即刻将那柔软的草尖,先行绿了。